当——
剑击声悠长。
双文律也没有用修为,手腕一转,带着岑瑞的剑摆了一个弧,便卸掉了他的力道。
岑瑞被带走剑势后,已来不及对抗,便顺其势收了半招,重新舒展开一记横斩。
他们的剑招都没有杀意,这是一次指教。岑瑞已闭关了一年,在峻极峰上登到了第八层阶。曾经应许他的指点,也该兑现了。
剑修,已成为修士,自如运使法宝,击敌千里之外,为何还要手握长剑,日复一日的练剑?
双文律仰而避开岑瑞的横斩,在他的剑身上一挑,又将岑瑞的剑招带走了。
一招又一招。岑瑞打得并不难受。
他的剑招并没有落空,每一次都落实了,只是每一次都被带开、卸掉。
在这样一剑又一剑当中,他九死一生以魔的身份闯到云门台的决绝凄烈,便也随之卸掉了,变得圆融内敛。
手中长剑,道心所寄。修行既是修心,心飘忽难寻、难定、难调,以手中之剑寄托道心,将无形显化为有意,练剑即为炼心。
这是剑阁的修行法。
等到岑瑞身上最后一丝孤绝也平复下去之后,他的世界陡然一静。五感之中,听力已被禁。
但岑瑞的剑没有停。他还能嗅到,竹叶的清气、泥土湿润,还有风。
很快,他连嗅也嗅不到了,只有舌头还能尝到口中的味道。
甘而隐藏微咸,像含着炮制过的甘草。修士亦修身,津液如玉泉甘冽。那些微的咸,是因为压力。
压力,像空气一样,轻而无质,直到他注意到了自己口中这一点微不可查的咸。咸味入肾。肾脏之情志,为恐。
岑瑞恍然发觉到,他有恐惧。他在畏惧什么呢?
那一趟九死一生的归家之路在心头浮现。
不是生死。他在决断生死之时的决绝凄烈早已被抚平。
不是剑阁。他已见到剑阁安好,已见到剑尊出关,他有这个信心,无论天地动荡,剑阁都将继续屹立在乾坤的东南之极,守卫世间。世浊则逆,道清斯顺。
是自己。
他在畏惧自己成了一个魔,失掉凭立世间的身份。家乡宗门成了憎恶他的绝命窟,师长朋友成了恨他欲死的仇敌。只能以魔的身份,在魔渊做个流离失所的飘零客。
岑瑞忽然什么都尝不到了。最后剩下的是触觉。他还能感受到握在手中的剑。但他已没有了压力。
那与他相接的另一柄剑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接住了他的剑。
他不需要顾虑看不见、听不闻、嗅不到、尝不得,他只需要顺着另一柄剑的引导出剑。
不需要畏惧。
当岑瑞的触觉也消失时,正立于大地,横剑于胸前。但他握着的已不只是这柄长剑。一柄坚韧刚强的长剑之影缓缓浮现。
五感皆去,唯有意
存。
诸假褪去,本真自显。
这一柄自浮现的长剑,是他的剑心。
每一个剑阁弟子都有一颗剑心,照映着所有剑阁前辈的剑心。平时不显威力,唯有在最险恶的时候出现,为他们破开一线希望。
寻常弟子只有在最险恶之时才能使用剑心,是因为他们本来没有达到可以运使剑心的修为,因为剑阁功法的威能,以其创作之时的传承与仁心,为所有后人留下的慈心,是无数剑阁前辈对门下后辈的看顾。
岑瑞已经登上了峻极峰第八级阶,距离掌握自己的剑心只差一步。
现在他跨过了这一步。
何以畏惧?
只要他的剑心还在,就永远都是剑阁的弟子。
岑瑞修为解封、五感尽复,睁开眼时,正瞧见双文律接住一片飘落的竹叶,意态悠然。
岑瑞喜悦而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离开了起云峰。
这才没闲几日,双文律就收到昊祇的传讯。
昊祇的声音很沮丧“要不您还是来担任一个神位吧。”
双文律?
昊祇“不先定下您的神位,我定不了其他神位。乾坤的规则不许。”
双文律“……要不你走吧。”
昊祇……?
宁闲眠也在笑。他被昊祇请求来劝双文律。
昊祇觉得乾坤一定要给双文律安排一个神位,是想要护道者做个监察。他为此专门设下了一个没有任何束缚的神位,只要双文律答应,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宁闲眠笑过之后,却对双文律问道“你的伤的确好全了吗?”
两千一百年前,双文律身上曾有一座神位,这座神位一直存在了三百年,直到一千八百年前,双文律前世终了,重入轮回,被柏崖重新引渡入剑阁。
这座神位并非不是双文律自修的,也不是为了协理乾坤规则的神道修行。一千八百年前,乾坤的规则早已完善了许多。这座神位,是乾坤给双文律结出的果,是为了疗愈他的伤。
一千二百年前,魔渊入侵时,魔主方拂歌曾言双文律身上有伤。那伤不是双文律这一世所受的,而是在三千年前的那一场大劫当中,他的魂魄几乎要碎尽,在尘世当中轮回了九百年之后,方才愈合到可以修行的程度。
乾坤一定要给双文律一座神位,是不是因为他的伤还没有好全?
“我的伤已经好了。”双文律道,“否则乾坤不会放诸多规则碎片进来。”
“乾坤为何一定要给我一座神位……或许是为了之后做打算。”
乾坤不知被谁盯上了,身为护道者必然闲不下来,有这样一座神位,乾坤能够给他更多的支撑。
这座神位对他没有负担,接着也就接着了。
搞定双文律这边之后,昊祇终于可以找一个在乾坤中协助他的人了。
他找到了福德阁的万称心。
万称心是福德阁的当家大掌柜。
福德阁修行以公道为基,传承法宝“一杆称”,声名赫赫。一杆铁称量人亦量己,心若生瑕,铁称便生锈。这是能够警醒修士道心瑕疵的玄妙法宝炼化法,修此法的修士,几乎不会被魔无声无息地侵蚀了道心。
选定之前,昊祇先与双文律说了一声。
“万称心啊……”双文律道,“也算合适。”
分封诸神位或许恰能成为她显化心障的机会。
……
福德阁总阁。
万称心登上一间流水环绕的六角阁楼,推开顶层的门。
房间内拥金叠翠,一个身披金缕衣的女子正倚在一堆绣金描银的软垫里,拨弄眼前的珠帘。
“娘。”万称心道。
这是福德阁已退休的老掌柜万宝光,据闻已把铁称修成了金称,一颗道心如金不朽。两人并非血缘母女,却比这层关系还要更亲密一些——她是万宝光曾经的法宝“一杆称”生灵所化。
万宝光懒懒回头,指尖还绕着一段华美的珠串。满屋富丽都压不住她,只衬得她雍容典雅。
“称心,你有什么拿不定主意?”
“娘,刚刚乾坤动荡之后,昊祇前来找我……”万称心将昊祇的想法一说。
万宝光一手托腮,听她慢慢讲完,问道“你想怎么做?”
“这是我们福德阁的机会。”万称心道。
福德阁修公道,然而谋求利益并不代表一定会不公道。现在这个机会到了她手中,她可以借此让福德阁更上一层楼。
万宝光静静听完万称心的打算,又开口问道“你说昊祇设立天庭、阴司共三万六千神位,其中七十九座神位已然有主,这些神位的名号都是什么?”
昊祇给了万称心一张真灵位业图,万称心当即将之列了出来。
位业图中可以大约看出诸神位的高低。已经定下的七十九座神位分散于不同分部当中,这是昊祇为了更好地记录乾坤规则,给本世界生灵安排的位置。但其中却有两座神位不同。它们位于整个位业图最高一层。
一个“合虚昊祇上帝”,这是昊祇给自己化身的神位,另一个“正应真定道君”……
谁能够和一方世界的规则化身平起平坐?乾坤的规则至公,不会化身担一座神位。能够在这个位置上的,只可能是一个人乾坤的护道者。
“另一个是剑尊。”万称心道。
万宝光循循善诱“既然剑尊已经担了一座神位,封神的事情为什么会落到你的手中?”
“莫非封神是个苦差事,剑尊不想让自己和剑阁门下沾手?”万称心迷惑道。她自己也不相信这种可能,可除了这个,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缘故?
万宝光看出她的迷惑,笑问道“福德阁修行的劫难落在哪里?”
“贪。”这次万称心答得很快。
福德阁修公正,贪最易坏公正,福德阁干脆就开始以贪炼心,开了乾坤中最大的商会。
凡是福德阁弟子,都需要担任商会中的职务,没修出法力就开始沾钱、有修行后就是各种丹药法器,随着修为增长,所任职务越来越高,接触的珍宝也越来越贵重。这是由轻及重,从微处开始炼心,借由福德阁可以显示道心是否有瑕的独门法宝,一步一步修持道心。
世间修行法皆如此,有其优势,就必然有其缺陷。
“贪是劫难。”她微笑着替万称心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你有劫难,所以你看这是机会;剑尊没有劫难,所以他看这是麻烦。”
万称心迷茫地抬头看她。
万称心本体金称不朽。贪对她来说,还算劫难吗?
“公道且存贪,这是凡人的极致,谓之圣贤。”万宝光道,“天道无贪,无欲无求,故而长存。”
万宝光手指撩动,面前珠光氤氤的垂帘霎时消散,满屋镶珠嵌宝的柱榻桌椅皆化作平平无奇的粗木料,满头珠翠与金缕衣皆化作木簪与麻衣,整座珠光宝气的阁楼已变得平平无奇,唯有坐在其中的万宝光神采依旧、雍容典雅。
满阁贵贱之相,皆由万宝光的心生。她看这些是珍贵的,外境便化作珍贵相;她看这些是贫贱的,外境便化作贫贱相。珍贵贫贱本是虚相,人把黄金做珍贵的,黄金才贵,否则,它只是一种石头而已。
“若无贪,你忙什么呢?”万宝光话音轻落,化作万称心一杆称上的灰尘。
她的心障已显化,何时能擦净这一层尘,何时就能显露出金称之心了。
见过
贪的相,才能凝成贪的尘。凝出这一层尘,才能擦掉尘。
这是福德阁的修行道。
修行的路都是曲的,没有一条直线的通天大道。因为众生本身就是有缺陷的,直路是直通九天的崖壁,凡尘众生走这一条路只会摔死。
有缺陷的曲路,是大道留给众生的慈悲。
福德阁的道路稳且缓,用其根性在贪。
剑阁的道路险且急,用其根性在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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