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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见中天,&bsp&bsp是一轮圆。今日秋分,阴阳相半,昼夜均,&bsp&bsp寒暑平。
何秋明倾过一杯酒,看到危泽方的目光好奇望向草地上。
犀群今日没有来,&bsp&bsp双文律也没有走。
他坐在月色下,&bsp&bsp披一身寒露,双目半睁半闭,一只手搭在膝上,&bsp&bsp指尖似有剑意吞吐。
修行者没有祭祀亡魂的习惯,除非成为鬼修,生灵死后都会依照因果牵引进入轮回。鬼修收不到倒在地上的酒、焚成灰烬的纸。
祭祀是在抚慰生者的哀思。
“你想知道为何每次秋分月圆会有此一祭吗?”何秋明道。
危泽方点头“是。”
他好奇很久了。但师祖不提,&bsp&bsp他就不会问。祭祀是伤心事。
“溯往事、追前尘……”何秋明抬头见月,“你是一千五百年前拜入剑阁,&bsp&bsp可曾尝试追寻过更久远之前的事?”
危泽方点头“弟子只追溯到了三千年前。”
历史在三千年前有一个巨大的断层,&bsp&bsp任他穷尽手段,都收集不到更早之前的资料。
好像在那之前的信息都被毁坏殆尽,而在之后的一段时日里……没有人在记载。
“你经历过一千二百年前的魔渊入侵。”何秋明道,“三千年前,乾坤经历了一场更可怕的灾劫。在那一场灾劫中,&bsp&bsp乾坤的第九大洲破碎成了十八座岛屿。”
“那时,乾坤的魂魄之道还没有圆满。”
危泽方懂了。
天地是众生的依靠。在魂魄之道没有圆满的世界,&bsp&bsp就会像那些外来魂魄一样,&bsp&bsp或流离失所,&bsp&bsp或……消磨殆尽。
那是真正的消亡。
秋分月圆,&bsp&bsp祭得是在那一场灾劫中,&bsp&bsp再无法入轮回的逝者。
何秋明的目光看到月光下草地上,&bsp&bsp轻喃道“那时……我们亲眼看着,他的魂魄破碎。”
危泽方惊愕地张大眼。
“我们都以为那是一次诀别。”何秋明的呼吸乱了几分,“沓临退离,柏崖把他背回来,他含着一口气,不能动,不能言,魂魄像一个碎成雾白的琉璃瓶,靠一口气撑着,这口气一旦散了,人也就要去了。”
“他最后一个要求是把剑阁搬到乾坤的东南之极,柏崖把这些事交给其他人,满乾坤疯了似的去找能愈合魂魄的办法。
“可是,他的魂魄会碎,是因为乾坤的魂魄之道不完善。
“道不完善,乾坤中,又哪有什么能够愈合的办法?”
何秋明长吸一口气“他一口气,撑了三百年。”
没办法愈合,也没办法放手。
“也许……也许只要撑下去,等到乾坤之道继续成长,等到魂魄之道足够完善的时候,就能好了。”危泽方的心已被抓紧,他忍不住道。
“当时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何秋明道。
“他是在魂魄碎裂前成为乾坤护道者的,重创前最后一个要求是迁移剑阁。
“三百年后,我们终于知道了为什么。”
危泽方嘴唇颤抖了一下。他想起两千七百年前,魔渊碰撞上了乾坤。
“魔渊不如乾坤完善,但三百年太短了,不足以乾坤恢复。”何秋明闭上眼。那时的乾坤,一个能使出第六重天权境之上实力的修士都没有。他们不是已经陨落,就是重创未复。
三百年不动不言的双文律,在那一日睁开了眼。
何秋明从没见柏崖红过眼眶,那一天他泪湿满襟。柏崖哭着求双文律不要动手,求他撑下去。
双文律斩出了一剑。那一剑劈出了剑阁的剑峡,将三千里的剑阁分成了大小剑山;劈穿了两界相交的混沌,直斩到魔渊深处,在魔渊留下一道深不见底的伤,使那巍峨雄壮
的错牙城,也只能成为裂伤上的一道可怜缝线。
也劈碎了他的魂魄。
魔渊摸不清情况,这一剑,劈得他们六百年未敢妄动。
双文律在斩出那一剑后,只能再动一下眼睛。他在看柏崖。
“他大约是不放心的。可他连留下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何秋明道,“从那一日开始,剑阁七十二峰大阵的阵盘没有一日离过柏崖手边,他一日未曾修行有进过。”
“一千八百年前,柏崖忽然说,他冥冥有感,双文律要回来了。我们当时都以为他心生魔念了。魂魄碎成那个样子,自然消弭,哪里还有挽回的可能?
“可柏崖竟真的把他找回来了。”
何秋明仰头看月,月圆如许“所以,你会知道,一千二百年前,柏崖为何绝不肯唤他出关。”
……
圆月下,峻极峰。
峻极峰上有一口灵池,池上灵雾氤氲,雾气之中,池岸上生着许多从雾白到琉璃色的花。这些都是柏崖在峻极峰上移植成功的聚魂花。
岑瑞守在池边,柏崖正在不远处望月。
岑瑞知道每次秋分月圆时,师父都会于此望月。但今年师父好像格外忧虑。
为什么呢?
剑尊已经出关,乾坤即将晋升圆满。为什么这般忧虑?
柏崖的修为自两千七百年前起,就未有寸进。这些事没有人会跟岑瑞讲,但他跟了柏崖近千年,还有什么看不出的呢?
但这些是他无能为力的事。
“师父……”他忍不住低声唤道。
柏崖摇头,止住岑瑞的话。
他的修为两千七百年分毫未进。这些他比别人更清楚。
“他说我有心障,要我放下。”柏崖喃喃道,“可他自己放下了吗?”
那些,永远消陨在劫难中的魂魄。
“这些不会成为我的障碍。”凉洲月色下,夜风掠过双文律指尖。
“我不担心这些成为他的障碍。”柏崖呢喃,“我只担心,他为了这些,又要走一次老路。”
再不会。
双文律站起身,拂去一身寒气。
他不会再走一次老路。
……
天镜入海,长夜将尽。
盛惊晓起床伸了个懒腰,拿起床头木剑,推门准备出去练剑。
他虽然失忆了,修为却还在,只是不会用而已。但失忆伤在神魂,睡眠是最基础的补养神魂之法。
草叶上的露水沾湿衣角,盛惊晓看见草地上的人影,惊喜道“前辈!”
犀群也来了,它们今日赶了一个大早,虽遭磨难,但也因祸得福,又有几头犀牛开了智。
白犀有灵,知晓是谁救了他们,温顺地对双文律轻鸣一声。
有一头才开智的小犀牛,不知把白犀的话理解成什么样了,乐颠颠地凑到双文律身边,亲昵地蹭他。
力道没控制好,把他竹簪撞歪。
犀群没有对外相的执着,浑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双文律哈哈一笑,随手拔下竹枝,拍拍小犀牛的头。这是一个在这几天听他讲道而开智的小犀牛。
盛惊晓对双文律打完招呼,对旁边的危泽方……他假装没看见。
危泽方让这小子气笑了。
“还没想出来?”双文律问道。
盛惊晓苦着脸。他已经把他能想到的理由都说过了,却没有一样是对的。
危泽方幸灾乐祸“你连自己为什么要习剑都不知道,不如学点别的吧。”
盛惊晓哼了一声,不去理他。他躲着危泽方,主要也是因为危泽方三番五次地劝他要不要换条别的道路。
虽然……危泽
方没有说别的什么,但这还是让他心生不安。
“今日过后,我会离开凉洲。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习剑?”双文律道。
盛惊晓“啊?”了一声,失落低头“我、我不知道。”
“你给我的第一个理由,是你想成为一个厉害的剑客。”双文律道,“我可以告诉你,你在剑道上没有丝毫天赋,就算更努力的练下去,也成不了一个厉害的剑客。”
危泽方呼吸一滞,不由去看盛惊晓。
盛惊晓流露出惊愕又受伤的神情,他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木剑。
“你还要习剑吗?”双文律神情淡漠,他的话仍然毫不容情。
“我要习剑!”盛惊晓大声道,像要反击什么似的。
“你给我的第二个理由,是想胜过危泽方。我可以告诉你,你这辈子在剑道上都胜不过他。你不但胜不过他,而且,只要你继续修习剑道,你的许多后辈都可以欺侮你,你同样也胜不过他们。”双文律道。
“你还要习剑吗?”
盛惊晓已经开始发抖了,他双眼瞪大,死死咬着牙“我、我……我要习剑!”
“你给我的第三个理由,是想保护你要保护的东西。你做不到。下次遇到这种事,你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危泽方已经有些不忍再看。
盛惊晓紧紧抱着木剑,他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我、我……”
他把木剑重重往地上一丢“我不要习剑了!”
他重重后退几步,转身向外跑。
“你记得,永远都不要再习剑。因为你每次习剑,都是在浪费时间。”双文律道。
盛惊晓忽然僵住了。他的背影在发抖,呼吸发颤,他转过身,捡起地上的木剑,用力瞪着双文律,哑声喊道“我就要习剑!我喜欢!我就要习剑!我高兴习剑!”
随着他的嘶喊,他那一直被封锁的修为忽然流淌起来,像洋洋大河,冲破枷锁,拦路的石、淤塞的泥,都被大水冲破,那一身转做魔气的法力随着大河的汹涌被冲散,洗刷洁净,重新变成正法修士的法力。
双文律问他为何习剑,盛惊晓想过了所有的理由,偏偏没有说过喜欢。
好像比起那些高尚的品格、切实的用处,自己的喜欢是不值一提的事。
这世上,唯有喜欢,是不受天赋困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