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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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昊天罔极

贞元十年,九月初秋。

北疆霜雪早,天地尽唯白。

屋外已是雪过门槛,屋内慧衡悉衡两姐弟只穿单衣坐在炕上,时不时还得喝点水润润干热。朔州无论乡下还是城镇内都是住得蔓子房,这种房子墙连着炕都有中空烟道,外面炉子烧热,屋内热气游走,只要不是极端酷寒,炉内保持柴火不断,家室内便能温暖如春。

慧衡伏在炕头的桌案上笔走如飞,时不时停下来揉揉纤细手腕,再看看悉衡写得字,略加指点。她与卓思衡的学业都是卓衍与宋良玉当初手把手亲自开蒙传习,卓思衡不在,从来都是由她教导弟妹,便是如今悉衡读书日益长进,她的学问也仍是足够相授。

晌午开始落雪时天便黑了,屋内只得上灯,她在油灯下写得久了眼睛累,望向窗外纷纷落雪,不自觉叹了口气“哥哥与呼延老爷子入山抢冬秋猎已经七八天,慈衡跟着荣大夫去外乡出诊也走了四五日,不知这两人现下如何,冷不冷饿不饿……”

“我听从军营回乡的人说,今年冷日子来得早,怕是又要冬荒死好多人,边军都在筹备物资,哥哥也是未雨绸缪。”悉衡说话时并不抬头,写字的手也没停。

七年前的那个寒冬……卓慧衡即便此时坐在热炕之上,回忆起那时心中仍是凄冷难驱。

但天时再冷,日子却是要过下去的。

卓慧衡重新低头伏案,继续抄起书来。

“二姐,我读完了,你抄到哪里,剩下的我来写。”卓悉衡撂下手里的书本说道。

慧衡看都不看他一眼答道“不行。”

悉衡似乎早就想到姐姐会这样说,不紧不慢撂下笔说道“上次哥哥不让你抄怕你受累,你说要么也想自己看一遍,他拗你不过才勉强答允。哥哥这样做是担心二姐姐的身体,如今姐姐你一意孤行勉强抄完这本《盐铁论》倒是可以,可若是累得难受生了病,哥哥回来必然会态度强硬禁止你再为他抄书。但抄本里面如果有我的字体,就可以证明二姐姐你没有抄写那么多,也没有那么累,哥哥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看着已经十二岁的小弟已能说出如此攻心为上的道理,卓慧衡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头疼,然而悉衡的话极有道理,自己绝对不能再生病连累哥哥,于是她便将书递给悉衡,不忘叮嘱道“哥哥明年春天还想带你去考科试,你别耽误了自己功课,到时候看他怎么收拾你。”

“哥哥舍得收拾过我们吗?”悉衡朝她眨了眨眼,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难得笑意。

慧衡也露出笑容。

她深信,这个家里最聪明的人是自己的大哥哥,但她也同样深信,家中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弟妹,人人都有一套制服大哥哥的独家法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大哥哥太过疼爱他们三人罢了。

如今家里想要读书,大多是从书铺借来抄写后及时归还,省下些买书的钱好储备过冬,从前爹也是这样抄写过好多本书给他们兄弟姐妹读书过冬,如今哥哥必须出门谋求生计,那她定然要担当起责任来。

慧衡想着,自己拿起另一本托人从宁朔城书铺借来的书,打算多抄一点,余光瞥见窗外白皑皑的一片不知何时雪已然停了。

雪寂深林,万籁止息。

一支铁羽长箭破空锐鸣,惊落松梢白雪,直贯入树下掩藏的雪兔脖颈,冒着热气的鲜红血珠四溅开来,不一会儿,一个长身长臂身后背着黄桦长弓穿着姜黄色绒皮袄的身影踏雪而来,拾起虽已死透但尚未僵硬的雪兔尸体。

他拔下羽箭倒手塞回背上羊皮箭囊,从反绒皮靴里掏出匕首,三下五除二连皮带毛剥下块完整皮子,此时剩余的兔子血肉刚好被严寒冻出僵直的硬度,哪怕他晚一刀,最后都会因难以剥离毁掉上好雪兔皮。

这一身装扮、精妙的箭术与老练的手法,怎么看都是个常年钻山林子的老猎人了,然而他却只是一副少年面庞,清秀俊逸,露在外面的眉毛被霜雪沾染得毛茸茸,还有几分可爱。

“老喽!要不是你眼尖,这畜生就跑了。”这个喑哑沧桑的声音却真真正正来自一个上年纪的老人,他将手里长弓重新背回去,忍不住感叹道,“我看你就不要去考什么狗屁科举,反正也错过两次了,不若去当个神羽营的射手,定然能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立下个大功劳,封什么狼驹子,你一家老小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呼延老爷子,去宁朔买酒的时候少听点说书的吧。”卓思衡笑着将冻僵的野兔肉塞进雪爬犁,上面已结结实实捆了一只鹿和一只狍。“再说你听也认真点,那叫封狼居胥。”

“我那是夸你吗?我那是夸自己箭术教得好!”呼延叟从来没在自己这位孙子辈的弟子身上讨到过嘴上便宜,骂骂咧咧两句,忍不住又数落他,“你既然要读书,那就在家老老实实念书,非隔三差五跑出来和我进山,也不想想你那个去了的老爹,从前连重活都舍不得你干,生怕你那双拿笔的手糙汉似的,家里浆洗的活儿他都揽了,本来你妹妹身体不好,这些活儿都是你这个长兄的,可你爹他又当爹又当娘,还不是为了让你多点读书,如今你这样没日没夜忙活,他若是泉下有知还不得心疼死!”

卓思衡知道呼延老爷子是想劝自己去考功名才这样绕着弯说,便也耐心道“我这个解试要去宁兴府北都云中城考,路费可老贵了!若是考中,省试则要进帝京,那里食玉炊桂,我现在可住不起,哦对,省试秋闱若是过了,还得等出了正月才能殿试,在帝京过年,我哪有那副身家?这不才赶紧攒点银子当做两年后科举的盘缠嘛!”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绕了雪爬犁的牛皮带子在自己肩头上,于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朝前拖行。满是积雪的树木犹如沉默巨人,凝视一色天地里两个艰难前行的身影,雪霰剔透莹莹生出冰冷的迷蒙的雾气,被白色覆盖的世界有种奇异的安详——不过身边有个脾气不好的老爷子,这份安详便会被轻易打破。

呼延叟腿脚硬朗,迈开大步紧跟上来,在后面边推爬犁边说道“你别糊弄我!贞元六年那次科举,你给你爹守孝没去,那是应当应分的,可贞元九年那次你怎么也没去?当时乡里有人想给你凑点银子,你可全都拒绝了。”

“老爷子,我妹妹弟弟那个年纪,又没爹妈照应,你也说了,都是我这个长兄该做的,等他们大些我再去也无妨的。再说乡亲也都是普通过日子人家,干嘛麻烦人省吃俭用给我凑钱,自己拿银子过舒服小日子多好。”

“你这孩子,处处替人着想,就是苦着自己。老头子我看在眼里,你那两个妹妹和弟弟都是出息懂事的,各个愿意为你挨累受苦,家人就是要互相照应,你一直看护他们,他们合该也照应着你……”

他话没说完,二人就已回到之前搭好的雪窝棚,卓思衡站定后望着高远冰冷的铁灰色天穹,轻声道“老爷子,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你进山的时候么?那时候小勇哥还没去南方跑商,你带着他,他拉着我,三个人真的很是快活,他跟在你的身边,在雪里跳来跳去,像只快活的林貂。”

呼延叟回忆起从前来,也是颇为怀念孙子承欢膝下的时光,不禁宛然。

“我如今还总能梦着曾经我爹带我去钓鱼的日子,我们俩人夏天蹲在溪水边,鱼都傻得很,空钩也去咬,小臂长的鲑鱼一钓就是半桶。天总是那么蓝,杜鹃花开满溪桥两头,我和爹拿鱼竿架起沉甸甸的鱼桶,一前一后一人抗一头,说说笑笑过桥回家……那时候真是我最快活的日子了,我想如果问小勇哥,他也必然会回答自己最幸福的日子便是您带着他进山的时光。”卓思衡回过头,朝呼延叟粲然一笑,“我的弟弟妹妹年幼便没了母亲,后来刚懂事没多久又去了父亲,这是人生最悲辛的事了。但幸好还有我能陪他们度过一个值得回忆的童年。所以啊……我也希望我的妹妹弟弟像我一样拥有些死亡与痛苦带不走的宝贵回忆,今后他们想起来自己少时岁月,便不止是悲伤辛酸,还有一个哥哥陪伴他们关注他们,带他们春天摘野菜种院子;夏天钓大鱼观星宿;秋天游山捡果子;冬天则坐在屋里,同看外面飘着大雪,一起吃团年饭,一起聊着生活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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