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2 / 2)

姜文瑶今年该是尚未四十才对,可此时站立悲泣的夫人却仿佛枯槁之人,昔日笑靥芳华俱是凋零殆尽,但善睐长眸仍能看出悉衡俊逸样貌的源头。

慈衡的样貌更肖似三叔,英气明朗;悉衡则自姜氏处继承了八【】九成的精致焕美。

“闻听你状元及第,供职翰林院,如今得见果然是长得一表人才……大哥大嫂泉下有知定能含笑心足……”姜文瑶缓缓止住泪声,露出欣慰又悲苦的笑容,“我自得知卓家返京那日便想像今日一般求见……然而当年我自行求去,未曾患难与共,眼下何来面目与故人相认……可是……心中牵挂忧思日日摧折,几番病痛,兄长不忍见我如此消沉,为我抛却颜面求得一见……你愿意来见我已是宽仁至极,这一声婶婶……我……实在受之有愧……”

“婶婶不必如此自伤。”卓思衡搀扶仿佛随时就要倾倒的姜文瑶就座,而后坐于下首,“还望多多保重自身才是。”

姜文瑶强打起精神,泣声喑喑道“大公子如今一切安好?阿慧身子好些了么?夜里是否还会咳嗽难眠?可有了良缘?还有……还有我的那两个……他们都好么?”

“我没什么毛病,一切都好,家里人也都好。阿慧回了帝京后身子已无大碍,只是春秋要多注意些,她听说婶婶来寻,也是很想见您,待我后面安排你们二人私下相见,她有好多女孩子的话想私下和您说呢。”卓思衡知道避不开下面的话题,轻轻吸气,希望不管是语气还是措辞都能尽量柔和,“此次会面我问过阿慈和悉弟,他们说让您好好保重。可是您也见到我孤身前来,婶婶……这件事是强求不得的,即便我做哥哥也不好强扭他们的意愿押来面命,只会更伤你们之间门的缘分。”

姜文瑶呆呆听着,仿佛过了许久,眼泪已经流尽后才极其缓慢地点点头道“是我不好,不怪他们,我自知不配为母,未敢奢想相认……如今听你亲口告知他们过得安然,我也了却一桩心事……”

“婶婶当年对我和阿慧照拂有加,若有吩咐,我与她还当您是家人。”卓思衡不会也不愿强求弟妹,但他自己却也不能忘记当年种种。

姜文瑶正欲开口,忽听一声稚龄轻音欢畅雀跃飞入凉阁,紧接着一个小小的鹅黄绒团奔入帘内,直扑入她怀中。

“娘,你在同谁说话?”

“苓笙,不得无礼……怎么自己跑来了……”

“我不是自己来的,舅舅带我来的!”小女孩一指身后,此时石木相交的阶梯上才缓缓上来个人影,拂帘入内。

卓思衡起身朝姜文瑞行礼道“姜大人见安。”

姜文瑞官职高于卓思衡,年龄辈分又长,却仍是也还了个礼,轻声道“辛苦卓侍诏了……”他言辞之中大有愧疚之意,卓思衡请身让坐,他也不肯,只看着外甥女缠着妹妹,眼中似悲似喜,极其复杂。

姜文瑶将痴缠的女儿朝前推了推,说道“这是我女儿苓笙,小孩子家不懂规矩,大公子莫要见怪。”

卓思衡来之前已听佟铎说过,姜文瑶后改嫁一梅姓人家,育有一女,小悉衡九岁,想必便是眼前这可爱女孩。其实单看眉眼也能看出,要是悉衡五岁时候也穿鹅黄色扎起两个圆团头,那一定和这女孩如同双胞胎一般,哪怕自己和弟弟朝夕相处也是分不清楚。

梅苓笙听见母亲介绍自己,连忙稚拙地朝卓思衡见礼,口中学着母亲念道“大公子好,苓笙有礼了。”

卓思衡这辈子有两个死穴,一个是他那该死的好奇心,一个是可爱天真的小孩子,见到与悉衡相像的梅苓笙这样乖巧又惹人喜爱,心中都柔软了大半,说道“叫我哥哥就好。”

闻言,姜文瑶又红了眼眶,姜大人见状便让她带孩子先去玩耍,自己有话和卓侍诏讲。

母女二人走远后,姜文瑞仰头叹息,尾音长得仿佛穿堂而过的秋风。

“晚辈多谢大人安排会面。”卓思衡还是决定先打破沉默。

姜文瑞苦笑道“令你家为难,我原该告罪,只是我家小妹的样子卓侍诏你已然得见……我们都是为人兄长的,自家妹妹如此这般,怎能忍心?”

他声音微微抖着,忽然向长长一拜道“多谢成全我为兄之心。”

卓思衡赶忙伸手去扶,急道“大人不必如此!”

姜文瑞被扶起后面上已有泪痕,声音也是凄怆“我如何不知你的为难?可是,阿瑶到底是我的妹妹……卓家失势之时,我父母便想让她脱身,然而她与妹夫鹣鲽情深,又有了女儿,我便不忍,只好含泪眼睁睁看妹妹去了极北苦寒之地……后来母亲忧思而去,死前都未能见到阿瑶一面……父亲又在此时病重……我心哀焦至极……得知妹夫在朔州过世,便瞒着家人接连发了十几封信去,拿父母和孝道逼着她回来……可自归来后,阿瑶没过上一天快活日子,我们父亲离世前,替她寻好梅家,并非我家无情无义逼女再嫁,而是我身体也自幼多病,那时膝下尚无子嗣,父亲疼爱幺女,怕他百年后阿瑶孤苦无依,才为她寻了个可以依靠活命的人家……卓侍诏千万不要责怪你三婶婶再嫁,那是父亲死前苦苦相求,她才不得已答应的呀……”

卓思衡不知道要怎么同他解释自己虽然此时是卓家的大家长,但其实真的并不在意三婶是否再嫁,也不觉这是什么背信弃义之举,只安慰道“大人方才说我亦是人兄,其中难处我是知晓的,若我妹妹如此,我必然也是不忍得见。”

姜文瑞哀声长叹“终是我对不住你家,若那两个孩子心中有怨,便冲我来吧……阿瑶只是命苦之人,一生命运从未系于她手,不该受此折磨……”

“慈衡和悉衡并未记怨。”卓思衡不希望旁人觉得自己妹妹弟弟有何怨怼,只平静道,“我父母将他们视作己出,他们也将二老视为亲生。故而过去之事便过去了吧,没有什么怨恨与否,姜大人也要劝劝三婶婶,让她勿要再执着了。”

事情本就在卓家流放定罪之事便再无从转圜,他也注定不会逼迫弟妹强行相认,冷静下来后,双方都不再纠缠旧事,便是对彼此最大的释怀。

更何况卓思衡是真心希望婶婶能身体康健。

自小芩园归来,卓思衡一直心情郁郁。

一件看似谁都没有错的事,却造成了几乎每个人的不可逆伤害。他不再纠结过去之事如何发生,满脑子想得都是今后如何避免此等惨剧重现。

若真是到了他要为信念与价值观殊死一搏的时刻,他会否像祖父一样毫不犹疑?

此时的卓思衡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更聪明更可靠的答案。

他叫来慧衡,给她一张姜大人手书的小芩园门帖,拿着此帖她可随时登门拜访,无需提前礼问。

慧衡未问哥哥此行如何,只与他说了些家中琐事,待睡前准备离开之时,方才迟疑着探寻道“哥哥,你……可曾对三婶婶将三妹四弟留下有过怨怼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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