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带方案的甲方不是好甲方,卓思衡决定反客为主:“敢问圣上,期许学政若何?有何愿景?臣自当从愿制策。”
卓思衡自地方归来后的变化令皇帝也略略惊讶,或许是没有臣工这样先问过他的意思,他起先略有戒备,但仍是饱含十足的好奇开口道:“朕所言事,你皆能通治?”
“但求恭听。”
卓思衡的自信让皇上也有了一丝探究的意味,他必然是早将整顿学政一时千思百想多回,开口便条理清晰,四条俱列:“好!学政弊疾,朕所患,无非为四。其一,宗室子弟倚仗旧恩,怠学无术,不能从益辅业为表率;其二,官宦子弟仰仗恩荫,无家学家传,德疏才陋,多有不义不善之举是为隐患;其三,我朝上下学风虽盛,科举人次累有所增,但皆出自私学而非官属,朕颜面略缺在其次,更甚在于官学疲敝积下祸患,瑾州弊案犹如冰山一角,不可不防;其四,我朝进士门生尽归天子,私学繁盛,是否有损,朕且不得知。以上你若能逐条相克固然最好,若不能暂缓徐徐图之也并非不可,但无论如何,且记住最后这一条,其五,官民若是对整顿学政一事沸反盈天多有微词,不如不做。”
说完,他静静看着卓思衡,等待答复。
完全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料。
卓思衡不敢将得志的笑露在脸上,反倒蹙眉思索,装作一副压力很大的样子,沉默许久才开口:“臣愿意一试以报圣上知遇之恩。”
“好!但朕给你这个权柄之前,你先给朕拟一道秘折来,勿要让旁人知晓,细则再议。今日你也疲累了,早些回家同家人团聚,五年未见定然有好些话要说。”皇帝又恢复了和善的笑容,“你在地方的政绩,很好,朕一直注意你的施政,自安化郡到瑾州府,可谓策略得当,人皆赞颂,虽略有冒进之处,然而若是守成拱手,也不能成其事,朕也是看重你这点才委以重任。”
卓思衡还担心他今日不提这件事呢,提了自己才有办法讲本日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皇上,言及瑾州,臣有一事不敢写作奏章,只能亲自面奏于圣,请求圣断。”他让自己显得很为难,却又大义凛然,不得不说。
“你说便是。”
“皇上是否还记得安化郡长史崔逯一案?”
“自然记得,此案实在不堪,朕深以为恨。”
卓思衡自怀中取出一封由蜡泥密封的信件双手呈上:“这封信为当年我在牢狱中命崔逯所写认罪文书,有其签字画押,请圣上观览。”
皇帝拿到手中拆开,越看越皱眉,最后看完已是面有微白,作色道:“此案朕记忆犹新,最后其认罪伏法的文书朕也看过多次,绝不会忘。为何你手中的告罪书与大理寺和刑部呈交朕手上的认罪状完全不同?他说自己戕害之罪并无指使,可你这上却有王伯棠为罪魁的白纸黑字?”
“皇上,大理寺刑部所递交之案少了王伯棠指使之事。臣以为,并非此二处失察,而是自瑾州押解帝京,必有疏漏,未必没人拿其家人安危予以交换,要崔逯不供实情欺骗圣听。”卓思衡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他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留在瑾州的政治留产交到王伯棠手中的,“皇上,他膝下本有两子一女,一子于牢中已亡,乃是因为误食了他的餐食才中毒不治,做了替死鬼,还有一子一女均已成家,虽被连累不得入仕,却仍是家资颇丰奢靡耽乐。”
“朕已下令抄家没罚,只余祖业薄田荫蔽子孙。”皇上纵然面上仍是一副痛心疾首,可语气里已渐渐对此事生出疑窦和猜忌来,他话说一半,便等着卓思衡告诉他答案。
卓思衡在说标准答案前,又拿出几张贴身叠好的纸笺,这些是宋蕴惠给他的宝贝,是他用给宋端当哥交换来的重要罪证:“臣归来述职前,曾去地方几处书院督导瑾州民学,至潮平郡东姥山白茶茶园,却见崔逯之子崔允在此,于是心中起疑,暗中查访,得知崔允在本地出手极为阔绰,出入赌坊青楼往往一掷千金,即便崔逯家资再丰,抄家有所瞒藏,余财也不可能如此挥霍。”
皇帝静静听着,再隐忍不露,他的脸色还是阴沉下来。
“而东姥山白茶茶园,并非一户所有,而是多家在此置地经营产业,臣闻听有人最近在求卖山中茶园土地,便略走访,果然,是崔允因入不敷出在出售名下的茶田产业。”卓思衡递上纸笺,“臣命手下装作不愿露面的买主,以信件往来,这便是崔允的亲自回书……后来茶田卖出,臣又找到真正的买主,征求同意抄录下买卖契文,证物都在此处,可以证明崔允售出十余亩茶田后手上仍有茶田百亩之多!这些田产由何而来?”
买下这份茶田的,当然是宋家,卓思衡就算拿原件来他家也未必不会同意,只是那样太假,于是还是手抄一张标明废文的证据才恰到好处。
看着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卓思衡的音色也越来越激昂:“臣曾在牢中告知崔逯,若要为枉死之子报仇,便当押解入京后知无不言,将王伯棠指使一事上达天听。但他终究未说,未必是不恨罪魁祸首,而是其为保家人安荣,再次狼狈为奸,至于是要挟还是利诱,臣便不得而知了。”
皇帝没有愤而激怒用力拍打桌面,看得出来他为自己被蒙蔽与戏耍异常压抑为恨,却仍是隐忍着,用阴晴不定的目光看了过来:“崔允手上的东姥山白茶园……曾是谁的产业?”
“臣只能查至此处,其余还需真正精通国法与刑狱之能臣来纠察真相。”卓思衡及时抽身,退走一步,留下更大的空间让皇帝自行报复。
皇帝撂下手上再清楚不过的证据,冷声道:“召王伯棠回京。”
卓思衡努力确保自己没有笑出来,虽然他此时真的很想露出胜利的表情。
但他忍住了,因为这只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