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跟在老人的后面,脚步被放得很轻,像是害怕惊醒了在这间房屋深处睡着的什么东西,或者只是单纯地连一颗尘埃也不想惊起。
“那密苏里州的车牌上是什么”西格玛朝四周环顾了一圈,果然看到了更多有着不同字迹的车牌,然后想到他们所在的州,询问道。
“密苏里州,那可是索证之州!”前面的老爷子似乎听到
了他们两个的聊天,在前面大笑着回答道,“别提,它的车牌最对我的口味!”
“shstte”,这就是密苏里州车牌上的字。
“嗯,这来自于十九世纪末的州议员所说的一句话:我就是个农民,空口白话不足以取信于我,想说服我就拿出证据来。”
北原和枫也跟着补充了一句,然后跟着对方推开的门往里面走去,然后微微一愣,露出意料之外的诧异表情。
“海伦和福克纳先生”
西格玛忍不住开口,眼睛一亮:“好巧啊!”
占据了鲍勃工作位置的福克纳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靠着底部的轮子潇洒地转了个圈,然后打了个响指,朝他们笑了起来。
“哈喽,好久不见了,两位!”
海伦则是正在用手指小心地摸着被打磨得平整光滑的板材,她什么都听不到,自然也没有办法对此做出什么太大的反应。
这里面有硬木板材,也有比较柔软的木头制作而成的,每一个都有自己独特的触感和纹理,摸上去的感觉就像是正在从纹路里品读它们的一生,感触森林里一棵树的年轮。
凹凸不平的平面很快就在少女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没有色彩的复杂而精致的画面。虽然她不知道里面某些自己没有接触过模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她已经足够开心了。
“所以为什么喊我是喊姓,喊我妹妹是喊名啊……”福克纳倒还是嘀嘀咕咕着,让旁边的北原和枫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只有海伦才是真名啊对海伦凯勒喊福克纳真的很尴尬的!而如果是喊福克纳的名字的话……
北原和枫已经不想详细思考自己到底认识多少叫“威廉”的人了。
西格玛在房间里面有些拘谨地走了两圈后,还是找海伦去了,并且在碰到她的时候把小姑娘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就开心起来,举着版画想要西格玛给她讲一讲画面上的东西。
“啊这个是巨型仙人掌……不过它长得稍微有点茂盛,看上去像是珊瑚。一时间看不出来也很正常的。”
西格玛跟着北原和枫在号公路上一路走来,对于这些描绘的风景也不陌生,在边上轻声地讲解起来。海伦则是在很认真地听着,手指勾勒着那一片茂盛的巨型仙人掌丛。
鲍勃老爷子用带着笑意的眼神打量了他们两个一眼,叼着根烟斗,用钢笔在一张白纸上涂写着,也不知道正在画什么。他用笔的方式很有力度,线条清晰而准确有力,就像是在用版画中落笔无悔的刻刀作画。
福克纳在这样和谐的气氛里显然有点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在口中非常含糊地骂了一句后就站起身来,拉着北原和枫出去抽烟。
旅行家是不抽烟的,所以鲍勃老爷子柜子的烟全部都归了福克纳,他甚至还从杂物堆里翻出来了一个灰尘扑扑的烟灰缸。
“喜欢抽烟的人有福啦。”
福克纳点燃一支烟,美滋滋地说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比在西进之路更适合抽烟。如果要吸大麻——我是说如果——这儿都是最好不过的地方。”
北原和枫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随口说道:“吸烟有害健康。”
“人们不缺乏理性的认识。”
福克纳吸了口烟气,在烟雾里对北原和枫眨了下眼睛,声音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傲慢:
“当然,我们什么都知道,但有什么用呢”
有的时候人更需要的是感性的安慰。就像是那些知道自己说错了还在强词夺理的人,明明知道一件事的糟糕后果还偏要去做的人,不管不顾地发泄自己的人——很不理智,但他们都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快活一点,哪怕是暂时的。
“更何况,
军费可是靠我们这群抽烟的人才能凑齐的。只有抽烟的人。”他掷地有声,“才是美利坚的伟大公民!”
“好吧。”北原和枫学着他的样子,轻快地眨了眨眼睛,顺便用说笑话的语气说道,“但我是外国人。”
福克纳果然闷闷地笑起来。他把烟灰缸按在身前,开始对着外面的风景和北原和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你去圣路易斯市了吗”
“去了,相当漂亮的拱门。惊艳又完美的几何体。嗯,让我想到了二次函数。”
“见鬼,竟然不是三角函数!难道你不觉得那个玩意更难学吗”
然后他们就开始讨论那个拱门更像是二次函数还是三角函数了。福克纳扯了张纸开始嘀嘀咕咕地发誓自己要算出来那个门模型的数学公式,结果在第一步上就卡了。
“它高度是米吧”福克纳问道,“那它宽度是多少”
北原和枫回忆了一下:“好像没人说”
于是他们两个轻松地换了个话题,他们聊起这座没落的城市本身,然后是路上遇到的小镇。福克纳特意中途去找了被洗出来的照片。
“那个巨型人偶!我搜集到了举着热狗和斧头的版本,还有西餐版本的!瞧瞧这个举着扳手的,你知道我想到什么了吗我想到了一个游戏里的下水管道维修工!”
“那这个超级马里奥一定吃了能让自己变大的毒蝇鹅膏菌。”
“什么什么菌”
“毒蝇鹅膏菌——你吃了之后也会感觉到自己变大了哦,福克纳先生。”
“不,这还是算了。”福克纳郁闷地把这张图片收回去,然后看到旅行家从自己背着的袋子里面拿出来几张照片。
“我看看,我可是拍到了拿着火箭推进器的巨型人偶。看看我们的合照!”
“这不公平,我就没见到!不过我照片里的海伦肯定比你家的傻小子要好看!”
“西格玛才是最可爱的!而且你的照片里的根本就没有海伦本人好看吧”
他们又针对这个问题互相辩驳了很久,最后他们一起看到了自己在同一个地方拍的图片,都露出了属于长辈的温和笑容。
“啊,这个飞机残骸。”北原和枫垂下眼眸,语气温柔地说道,“我记得,那是一个漂亮的滑梯,有很多小孩子正在玩。”
“看看这个,我好不容易拍到的角度,半身嵌在十层楼上的校车。”福克纳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脑袋也凑过来,把自己的照片递过来和对方分享,声调也放缓下来,“真漂亮啊。”
他们看着照片里的蟑螂雕塑,看着天台上面的摩天轮把孩子送上蓝天。两个大人都没有选择坐上摩天轮,而是很有默契地站在一边,抬头看着这个巨大的机械装置把他们送上天空。
在锈迹斑斑的大楼上,天空是一种水波似的碧蓝。太阳的光很刺眼,曝光让照片有相当的一部分是不清晰的,但这样反而有某种独特的美感在照片中闪耀。
“海伦因为看不见,在里面跌倒了好几次。”
福克纳指了指一张照片:“但她很坚强,是的,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孩。有一次她差点哭了,但下一秒她就抱着一个撞倒的盒子笑了起来。”
“西格玛也是。”
北原和枫托着下巴看,眼神中有着感慨:“我还记得他差点把自己的膝盖磕破了。”
在这个城市博物馆里面没有任何安全警告。所有的孩子都是跌跌撞撞地在里面前进,好奇地对周围的一切上摸下摸,而大人们则只是在边上对他们报以微笑。在楼上面,孩子们一起敲敲打打着破钢琴,发出根本不在调子上的声响。
真是了不起啊,孩子们。
福克纳很快重新点燃一支烟。
烟雾弥漫开来的时候他笑了好几声,因为看到了其中一个海伦被猫扑住的照片。
“她当时什么都没意识到,然后就感觉自己身上沉了下去。那只猫还舔了舔她的手指呢。”
他的目光很柔和,大概有部分原因是他的眼睛是蛋白石绿色,但是里面又掺杂了看上去带着点灰质感的丁香紫,让本来鲜亮耀眼的颜色一下子变得柔和与浅淡了下去。就像是在烟雨里荒草丛生的庄园。
火焰点亮。
一支烟抽完了就换成下一支,好像福克纳的谈话必须要在一种朦胧的半遮半掩的庞大雾气里才能进行下去。
他们谈论旅行,谈论西部,谈论美国。然后他们聊起为什么要去西部,给彼此讲述起这条道路上面的故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经济和世界上的阶级。
最后他们聊起梦想。在一片雾气里。
“我我的梦想是等待死亡——并且在这之前心怀希望地活着。”福克纳嘟囔着,“当然,我其实也挺希望身上多一点钱的。这种东西只有真正不缺钱的人才会看不起。”
“我的话,就是打算旅行。”
北原和枫笑了笑,橘金色的眼睛中似乎有模糊的憧憬被火点亮,但声音轻飘飘的,就像是火升腾的时候冒出来的烟:
“我想要去这个世界的每个国家,还有每个地方。我想要去北极与南极,想要在深海里看珊瑚礁,想要去世界第一的高峰上攀爬。”
“也许……”他呼出一口气,然后笑起来。
还有再去看一眼家乡。
“挺好的。”福克纳笑了声,他像是有了回忆过去的兴趣,“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骑马吗就是为了潇潇洒洒地跑去更多的地方!我可以一天从我们家跑到山的那一头去!”
“你家是住在山脚下吗,福克纳先生”
“喂喂,你看不起谁呢!”
他们又开始新的一轮争执了。
西部的风浩浩荡荡地吹过来,卷起黄沙。似乎有什么在空气中笑着,顺便把快要来到这里的积雨云给推开了,留下了一片灿烂的太阳。
今日无雨,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