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
恭王突然语塞,是啊,是为了什么?
醇王和“东边儿”大吵一架,生出了若天崩地坼,“上头”宁大位虚悬、也不立嗣皇帝的误会,因此欲陈兵造势,以防统绪不继——这一切,只是恭王自己的猜想,到底是不是醇王的“本意”,实在不好说。
看,宝鋆智力未必在自己之下,他就想不到这上头来。
醇王想自立,想引领风潮,想扮演自己原先的角色,这些,也都是自己的猜想。其“本意”到底是什么……唉,仔细想想,其实又何必由自己这个已经退归藩邸的“闲人”,去为其“代言”呢?
恭王叹了口气,说道:“老七是为了什么,我不晓得,我也没问。我只是说,依我之见,没有这个必要,如果真的需要什么特别的措置,‘上头’和军机自然会安排,差使派到了神机营。他遵旨办理就是;差使没有派过来,你就安生呆着,不必多此一举。”
宝鋆的脸上,似笑非笑的:“六爷,你方才可是说,七爷是‘为了他自个儿’。”
恭王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厌烦感。对宝鋆,对醇王,对两宫,对关卓凡。对政争的你来我往,都深感厌烦。
他平静的说道:“我的意思是,老七愈来愈有自己的主意了,他其实是在自行其事——这可不就是‘为了他自个儿’?他过来找我,不过是大面儿上,对我这个做哥哥的,表示一下尊重的意思罢了……”
说到这儿。恭王亦觉不能自圆其说,自失的一笑,说道:“朝内北小街芙蓉榭的事儿。你是听说的了;乾清宫内奏事处的事儿,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老七——他确实是愈来愈有自己的主意啦。”
宝鋆看着恭王,不做声,移时,“嘿嘿”一笑,说道:“六爷,你今儿可是有点儿奇怪呀,想来,是在香山碧云寺呆久了,天天和大和尚们打哑谜,说出话来,都语带机锋了——‘机锋不可触,千偈如翻水’啊,哈哈!”
“机锋不可触,千偈如翻水”,是苏轼《金山妙高台》里的句子。
宝鋆这几句话,略带讥讽,不过,他和恭王,是能够相互开玩笑的,恭王并不以为意,也笑了笑,说道:“机锋谈不上,不过,说起香山碧云寺,你倒是提醒了我——明儿一早,我就回碧云寺去。”
宝鋆大为愕然,回香山碧云寺?还明儿一早?那还怎么做“竟夜之谈”?再说,这是什么时候?怎么好躲出城去?
“这个时候回碧云寺?六爷,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恭王摇了摇头,“我又不是医生,留在这儿,能帮什么忙?只能够添乱!再者说了,天时热得很,我这个人,实在怕热,山里边儿本来就凉快,又不必见天儿朝珠袍褂的,唉,容我透口气儿吧!”
宝鋆微微张开了嘴,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怎么回事?难道,六爷的念头……已经变过了?!
去见醇王之前,还好好儿的呀!怎么见了醇王回来,就调转了头?醇王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宝鋆不自禁的搓起手来——这是他情绪焦虑时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无论如何,得先把恭王稳住——留在城里再说。
“六爷,”宝鋆说道,“你现在回香山碧云寺,实在是不合适!太……扎眼了!皇上病成那个样子,亲贵都有‘侍疾’的责任,你现在走掉了,言路上,多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弄不好,再背上个处分——唉,你何必替自己找这个麻烦?”
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如果嫌凤翔胡同这儿热,可以……去鉴园呀!鉴园对着北海,凉爽的很,你上了楼,湖光山色,风凉水冷,别说什么朝珠袍褂了,就算赤了身子,什么也不穿,也没有人见得着啊!哈哈!”
宝鋆自然晓得,恭王的“怕热”之说,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可是,咱得给你一个台阶下啊。
问题是,恭王根本就不想下来。
他想要的,就是“不合适”,就是“扎眼”,就是“难听的话”,甚至,就是“处分”。
“我要是真赤了身子,”恭王笑着说道,“还是在山里赤着好些——鉴园那边儿……嘿嘿,北海虽然湖光潋滟,可是,佩蘅,你难道不晓得,有‘千里镜’这样东西么?”
宝鋆真正急了:“六爷,皇上的病情……呃,就在旦夕之间!一旦出了‘大事’,你不在,咱们的事儿……呃,我是说,京里边儿的事儿,没有人主持呀!”
“有军机,有内阁,有那么多的亲贵,要我主持什么?”
恭王意态悠闲,和宝鋆的气急败坏,相映成趣:“难道是‘恭办丧仪’?我看,这个差使,不会派给我,我办事儿‘疏略’,已经办砸回一次差使了,不能再来一回吧?”
恭王说的,是当年康慈皇太后崩,文宗以他“办理皇太后丧仪疏略”为由,将他逐出军机处,开去一切差使,“回上书房读书”。
这自然只是文宗的借口,且这个借口,非常之拙劣和反讽,办理康慈皇太后的丧仪,天底下难道还能够找出比恭王更加尽心竭力的人?——康慈皇太后可是他的生母啊!
宝鋆脱口而出:“先帝荒唐!所以,所以……”
所以我要留下来,跟他的儿子、老婆作对,将他这一支,连根拔起?
恭王庄容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没有一点儿怨怼之意——佩蘅,有些话,不要再说了。”
宝鋆目瞪口呆。
这个六爷,真的是变过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