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又颠了一下,郭嘉也跟着颠了一下。
“谬矣……谬矣!”
荀攸不吭声,从怀里掏出水袋递给他。
后者没接过水袋,只是望了他一眼,“可是你我误了主公?”
“奉孝思虑周详,”荀攸的声音很哑,“此非你之过。”
郭嘉两片干枯开裂的嘴唇不甘心地张了张,又闭上了。
从白马之战开始前,他的思虑就已经很周详。
先是软硬兼施,屯兵白马,接管守军在前,威胁说服淳于琼于其后,这一招并不难,和曹操的心志城府,计谋手腕比起来,这位旧日同僚软弱得如同一个稚童。在击杀许攸的宴席上他都不曾狠下心与曹操翻脸,现在陆廉在前,曹操在侧的困境里,他妥协的速度甚至比郭嘉预想的还要快。
控制了淳于琼,说服了几名高层将领,并成为冀州军实际掌权者之后,郭嘉为接下来预估的战争形势作出了上中下三种判断。
上是陆廉始终没有察觉到附近营寨的援兵向她而来,于是曹操得以编织一张精巧的网,等到各路援军到齐后果断出击,以绝对优势兵力与泰山压顶的气势,从四面八方绞杀陆廉的青州军;
中是陆廉察觉到附近有冀州援军向她而来,不得不自白马撤离,东去“车辙洼”击破援军,若当真如此,白马大营的冀州军可以尾随其后,到时与“车辙洼”的部曲军前后合围,依旧可以击破陆廉;
下是陆廉最后选的这一条路,她领一万分兵,或可将数倍于她的援军击破,但也将太史慈与青州守军送入彀中;
为了能够确保击破太史慈这一万兵马,荀攸甚至建议曹操,假借淳于琼名义调集援军时,分一支与淳于琼有故的部曲军来白马,务必一战功成。
这一仗打得很辛苦,但也渐见曙光,青州军大营损兵折将,只要不计代价地强攻几日,一定能将青州军大营攻下来。
毕竟无论是郭嘉还是曹操,甚至连淳于琼都算上,他们是真的可以做到“不计代价”的。
河北四州的肥沃土地上能生出无数好儿郎,送上战场死了一批,再送一批便是!
陆廉做得到吗?
关于这场战争,郭嘉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他写了无数封信,帮助统筹调度,说服劝诱那些率领部曲军的主将,他反复推敲,怎么也想不到三万冀州军打一万青州军的败率在哪。
……可是白马城怎么会丢?!
青州军到底如何费尽心思策反了城中之人?明明这座城池的每一户世家豪强他都留心接触过,没有一个人是有嫌疑的!
那夜郭嘉睡得香甜,喊杀声忽然就起来了,紧接着整座城都燃烧了起来!
见到背后所倚仗的城池易主,谁家军队不会士气大跌!
可是白马城到底是怎么丢的!
“如此倒也正好。”荀攸忽然开口。
郭嘉一双满是怨气的眼睛盯着他,等他继续说。
这位中年文士摸摸自己的胡子,轻轻地笑了。
“经此一役,邺城岂不惊惧?”
车子忽然停下来,两名文士不约而同地向外望去,前面有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谁也没有说话。
明公儿子多,跑路时一不小心弄丢一两个也不意外。
……况且也不是第一次了。
才高八斗,刚满八岁的曹植小朋友吃了一块糖,于是不哭了。
他趴在窗洞上渴望地向外看,看无数人进进出出,忙碌得很。那些人大部分是搬了箱子进来,少部分人抱着书卷进来,还有几个人穿着铠甲进来。
他们的声音很高,听得出心情很好,其中有个长得很英挺的武将用并州口音嚷嚷着要多领些干柴,准备烧水给什么人洗澡;
又有骑兵在哀求一个身材高大,猿臂狼腰的武将,求他将送露布的活交给自己,并且反复表示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活危险,他觉得露脸极了,光荣极了;
还有一个长得其实很端正,但就是让小朋友感觉很危险的年轻文士在同几个文吏讲些他不懂的字眼,似乎是要送信给什么人,要他们带好粮帛前来,给将军过过目;
最后又有一个衣衫褴褛的民夫站在院子里,局促不安地一边搓手,一边观察周围,一边等待什么,那个民夫甚至还与偏室里的曹植对上眼了,于是两个人都更加不安了。
但那个民夫等来了陆廉,她不仅走下台阶,亲自来到院中迎接他,还伸手过去握握那个民夫的手,吓得后者扑通一下子跪下了!
她说话声很沙哑,又很低,屋子里的小朋友根本听不清,但那个民夫莫名地就哭了。
……那个打进县府的坏家伙哭什么!他才想哭呢!
……说哭就哭。
……等到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侍从听见哭声跑过来时,曹植已经哭得嗓子都快哑了。
“呜呜呜呜呜!我阿兄一定不是故意的!”他哑着嗓子还在嚎,“他一定不是故意丢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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