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目光时不时会望向那片光的尽处,那个平静躺在轺车上的人。
他们似乎很想骂他一句,骂他不自量力,骂他不知保命,可他们最后的感慨却只有一句话
“此真烈士也!”
有审正南在,城中何人还敢龟缩家中!
“审配死了!还有沮授在!”刘氏尖叫起来,“三郎,你是不必去的!”
“若是沮授也死了呢?”袁尚问道。
“死便死了!既食君禄,忠贞死节是他们应该应分的!”
袁尚愣怔了一会儿,“我父留我镇守邺城,我岂非更应出府迎战?”
“我儿何其愚也!”刘氏死死抓着儿子的袍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父的家业将来全要交在你手上!你若此刻去了,你若……你……”
她的声音因哽咽而说不下去,于是这个美少年不得不弯下腰,扶起哭倒在地的母亲。
“三郎,三郎,纵使曹贼势大……你去……你去西城门走了便是……”刘氏哭倒在地,“你怎么能……”
有妇人自幽暗处端着铜灯走出。
“阿母,三郎今夜不去,河北士庶将视他为稚童,”妇人温柔地问道,“若大人亦作此想,又当如何?”
她讲得确实已很温柔。
若袁尚迟迟不出现,他在父兄面前如何立足?在河北世家面前又该如何立足?
若他只想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幼子,谁也不会苛责他。
但,他想么?
刘氏癫狂的哭声忽然止住了,袁尚轻轻扯开了她捉着的袍角。
她愤怒地盯着那个举着灯盏的年轻妇人,却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这场争夺城门的战争规模并不很大。
曹操方有五千精兵,五千民夫,邺城三面城墙各留一千守军,剩余不足四千兵都被送往了东城门。
在审配死后,曹操一鼓作气,攻进了城中。他目标非常明确,想要迅速进兵,一鼓作气拿下袁府,控制住袁绍的家眷,尤其是袁尚和沮授。只要这两个人在他手中,整个邺城在袁绍回来之前都会是瘫痪状态!
……不,岂止邺城!岂止魏郡,岂止冀州!整个河北都会因为邺城沦陷而陷入瘫痪!
袁绍给河北世家开出的价码,他曹孟德很难开出,但他有信心在袁绍回来之前恩威并施,令冀州士族不敢轻举妄动,并迅速收拢起一支军队。
接下来他的选择就多了。
他可以和本初谈判,他甚至可以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不会与刘备媾和……但他可以遣使去下邳,他可不是与刘备谈判!他家世代忠臣,他事上以忠,这一点毛病都没有!
到时候逐鹿中原的诸侯中,还会有他曹孟德的一席之地!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打下邺城……不惜代价!
审配既然死了,前面再没什么可阻挡他的!
当最后一队冀州兵被砍翻在地时,一身铠甲也沐浴在血中的夏侯渊转过头,冲他笑了笑,曹操很想对这个自己非常倚重的兄弟也展露一个微笑,但那个笑容却滞在了脸上。
道路的尽头有无限火光向他而来,火光下人头攒动,如一条河流,在暴风雪中缓缓前行。
这个骑在马上,因此可以居高临下远望的主帅难得愣了一会儿,直到他看到在最前面开道的不是什么人,而是审配的尸首时,他全明白了。
“奸贼!”他怒骂道,不知是在骂利用审配尸体的沮授,还是在骂躲到现在才出来的邺城世家。
可对面用千百倍的声浪和千百倍的兵卒数量回击了他!
不错,城中是不可能有几十万大军的!但他们可以同他打起巷战!
每一座房前屋后!
每一口水井旁!
每一条街道上!
那一张张脸变得陌生起来,他们被他激怒了!他们不是在为明公而战,而是在为自己的颜面而战!
从审配的尸体绕城而行开始,只要他们不想将耻辱留给百年后的儿孙,只要他们不想天下士子听到“冀”字就鄙薄地转开脸,他们必须赢下这一仗!
他们是那样傲慢的人,自以为凌驾在万千黔首之上,他们也必须用实际行动表明,他们配得上自己的傲慢!
他们就是这样咬紧牙关,红着眼睛,冲向敌军的,无论是一千石的累世阀阅,还是马腿上常常绑起五色绸带的,四世三公家的儿子。
天将要亮了,云层里落下一丝天光,可是雪还没停。
那不像雪,那像这一夜的大火将尸山燃烧殆尽后,纷纷洒洒落下的灰。
到处都是灰烬,到处都是焦黑的尸体,到处都是雪,到处都是泥。
东城门处原本是很繁华的地方,进门处有许多客舍和酒坊,有胡姬当垆卖酒,也有无赖儿围着那些美貌的少女,如同蝴蝶围着鲜花,但只要胡姬指一指自己耳畔那亮闪闪的坠子,无赖儿便只能悻悻而散了。
雪水与鲜血在坑洼处汇聚,渐成黑红色的泥潭。
雪继续落于其上,有细微的光。
满身血污的曹操拄着戟,想要缓一口气时,目光忽然因那片泥潭而停留一秒。
有亮闪闪的坠子在泥淖中发光。
——这真是一座美丽的城池啊。
漳水长流,园果滋荣。
如果他能够得到邺城,他一定会好好待它,起一座宏伟壮丽的高台,将天下最富有才情的文士请来,写下许多诗赋来歌颂它。
有人在他身前急促地说些什么。
城门将要守不住了,他们必须赶快撤出城去!
明公!快啊!快啊!
曹操在那一瞬并没有狂怒与惊慌,他只是充满遗憾地望了一眼道路两旁数不尽的废墟与尸体,而后上了夏侯惇为他牵来的马,转头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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