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飞人生前几十年里,&bsp&bsp他对于敌我是非的判断是非常明确的。
敌人就是敌人,朋友就是朋友,是敌人就抄起武器打死,&bsp&bsp是朋友就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喝顿酒。
但“朝廷”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每一个人待他都非常友善,&bsp&bsp非常客气,他也尽力去回报他们的友善,&bsp&bsp他也努力去学习那些经籍,&bsp&bsp练习礼仪,&bsp&bsp并且极力融入他们的圈子。这不仅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责任,还因为他就是有这样的梦想。
这些顶级士人所组成的圈子是多么令人向往啊,&bsp&bsp不独张飞一个,天底下所有的富商、豪强、寒门、黔首、苍头,&bsp&bsp都有这样的梦想,他们离雒阳飞虹般贯通南北宫的虹桥复道越远,心中就越会为它描绘出绚烂明艳的霞光,那霞光甚至在离近之后也不曾褪色,反而因为公卿们的言谈举止而加增光添彩。
因此在张飞心里,&bsp&bsp这个大汉朝廷和面前的陛下是一体的,&bsp&bsp现在他既然得了爵位,&bsp&bsp又得了谏议大夫的职位,&bsp&bsp他已经暗暗发过誓,&bsp&bsp要用心血与生命去保卫它。
现在天子和尚书令忽然在他面前说你想的不对,&bsp&bsp朝廷不是这样。
张飞懵了。
“陛下是说,&bsp&bsp城中有间吗?”他试探着问道,“臣必将其揪出,不会误了战事!”
陛下没有点头,&bsp&bsp也没有摇头。
“非间。”杨彪回了他一句。
张飞又转头看向杨彪,“那是有什么人对陛下不利吗?”
御座下的老人没有回答,而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于是张飞艰难地确定了,陛下的告诫不是为自己,而的确是为了他,城中可能对张飞有所不利的也不是普通的奸细,而是天子身边的公卿。
见这位武将神色变化,杨彪的语气变得和缓,言辞也较往日浅显易懂许多。
“张将军,随御驾至此的官吏大小数百,自然都是笃敬忠信之人。”
张飞皱起眉,很是不解这句话的意思时,杨彪又继续说了下去。
“陛下只怕其中有人为他事所惑,故而提醒将军。”
“谁?”
张飞迅速追问出声时,杨彪又不吭声了。
天子问出了那个清晰的问题之后,嘴巴就闭得很牢了。
现在这个问题抛给了并不擅长此道的张飞。
要解读公卿语言,张飞可以在城中寻别人来帮忙,这个人必须也得是世家出身,还得聪明,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可靠。
世家出身的人满下邳都是,但聪明的就难找,可靠的又均匀分布在两位兄长营中,但这还是没难倒张飞。
……他找到了杨修。
杨修在家里咬着笔,对着辞赋写写画画,勾勾抹抹,听到张飞拜访,立刻就跑出来迎接,脸上的欢欣喜悦半点没有假。张飞见了,多少就有点放心了。
毕竟既然是老子出的难题,那找儿子作弊应该问题不大,多半杨彪是已经猜到,并给儿子透过口风,少半概率杨彪不乐意儿子掺和进来,那事后打熊孩子一顿出出气也就完了。
“陛下是这么说的?”
“陛下确实是这么说的。”
杨修不吭声了,从一旁婢女的手中接过茶壶,要亲自为张飞斟一碗加了花椒和姜片的热茶。
“我哪里有心思喝茶,”张飞阻拦了一把,“德祖若有所悟,还请为我解惑才是。”
这位聪明俊秀的年轻郎君瞥他一眼。
“正悟着,”他说,“等我这盏茶倒完了,也就悟出来了。”
……张飞把手收回去了。
……这个茶倒得也特别慢。
两个人盯着那清澈的,碧绿的,辛辣与馥郁交织的热茶从壶里缓缓而出,汇聚成一条溪流,从容不迫地落进茶盏中,一滴不落,一丝不抖,就给张飞一种错觉,好像面前这位郎君不是弘农杨氏的世家子,而是一个在酒坊里勤学苦练十几载的老伙计。
无比漫长。
终于等到杨修将茶壶放下,“我悟了。”
“天子之言,无非三件事。”杨修开口说了一句话,然后不往下说了。
如果陆悬鱼在这里,会批评这人的性格太讨厌了,显摆小聪明就显摆呗,还非得要个捧哏的,不接话他不往下说。
张飞显然是比陆悬鱼情商更高的,立刻很顺地接了一句,“竟如此么?还望德祖贤弟一一道明啊。”
“有人不利于张将军,”他说道,“此人对陛下而言,很是亲近。”
“那么第二件呢?”
“陛下不愿明言,是因为将军若是留在城中,便是五年十年,彼方也不会有所异动。”
张飞的眉头皱起来了,细细想了一下后,还是继续往下问,“第三件呢?”
“第三件么,陛下可是要告诉你,他与这般各有心思之人可不一样,他可是很看重将军与刘使君的,”杨修笑道,“请尝一尝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