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同马发根之后,那些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百户总旗小旗之类全都有样学样,全都一把扯掉了身上的甲胃。
昔日都曾上过战场,身上大大小小留下些伤疤,那都属于再正常不过了。
有了这,本来快要翻掉的小船,竟然又晃晃悠悠的行驶平稳了。
不过,他们若以为凭此就能要挟住他,那可就太异想天开了。
“各位的战功孤从不否认,但各位的贪墨难道不是事实?”
“各位当初从军征战不都是因不满元廷的剥削才走上了这一条路,但各位现在做的这些又和元廷有何异?”
“各位留下这一身伤疤,难不成就是要代替元廷继续欺压如各位这样的人?”
“各位当初能因此起事的,那被各位欺压的人同样也可以的。”
“更何况,被你们欺压的那些军卒又有多少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他们身上的伤疤不见得比你们少。”
“同样都是为大明流过血出过汗的,你们又何德何能凭啥让朝廷袒护你们,若是袒护了你们,那岂不就是对其他人的不公平?”
“而且,大明有今天的基业,不仅仅是有你们这些负过伤之人的努力,还有很多黄土埋身之人的牺牲。”
“那些人把命都献出来了,是想建立一个后代子孙不受欺压的盛世王朝,孤想他们从没想过要以自己的牺牲养活某一批蛀虫吧?”
“要是只因你们的战功朝廷就放纵你们的为所欲为,那是不是又是对那些人的不公平?”
朱允熥握着军刀,气势恢宏地一番话过后,让本想以战功买命的马发根顿时偃旗息鼓。
其实,自陈集领人和马发根交手之后,属于马发根的私兵已经筛选出来了。
剩下那些军卒,有军饷和晋升希望的诱惑,是绝对不会和马发根一条道走到黑,
在马发根罪证充足的情况下,即便是当场砍了他,也绝对不会出现朱允熥所担心的哗变。
只不过,马发根现在哪怕再发福,身上那身伤疤也都是实实在在的。
朱允熥若不让他心服口服,传出去的话会让其他曾为大明立过功的人寒凉,间接的也会影响之后军卒立功的积极性。
“好!”
朱允熥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口干舌燥的还没来得及歇口气,汉中卫军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之后,这些人便开始真臂高呼。
“太孙千岁!”
“大明万岁!”
“陛下万岁!”
“大明威武!”
此起彼伏的大喊,喊什么的都有。
也许是这些人嗓门高,也许是风向顺,反正喊出的这些东西,站在点将台的朱允熥倒是全都听了清楚。
再之后,军卒中也有人开始卸甲脱衣服了。
“小人洪武八年袭父役入参军,参加过三次北征,两次负伤,其中一次死里逃生在鬼门关走了一招。”
“小人洪武十年参军,参加过征讨云南之战,两次北征,负伤三次。”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那些军卒陆陆续续站出,卸掉甲胃脱掉衣服,露出了身上一道道的伤疤。
这都是引以为傲的军功,但这些人几十年得不到升迁不说,连温饱都成了最大的难题。
随着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站出,想以军功求得网开一面的马发根更不占啥优势了。
论起战功,谁又没有。
虽说只要站出几人起些代表作用就行了,但这军卒们一个个接连站出来,朱允熥也并没有阻止。
憋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们也要有个发泄的机会。
至少数百人接连站出,最后才渐渐的平息。
“看到了吗?”
“他们哪个身上不都是一身的战功,大明能打下今天的基业那是无数将士的鲜血堆出来。”
“你们能拥有今天的荣华富贵已经是比其他将士们幸运了,别再指望着凌驾于他们的头上作威作福。”
“若单论战功的话,比你们功劳大的人多的是。”
给了他们心服口服的理由后,朱允熥话不多说,直接拿出老朱赐予的金牌。
见到这东西,众人纷纷下跪。
“从京中出来的时候,皇爷爷特别赐了孤此物,由孤全权处置陕西军民官绅所有差事。”
“马发根等贪墨凡抄六十两的斩立决,所有人家产全部充公。”
“首犯马发根贪墨甚广罪大恶极,斩三族。”
“其余超六十两从犯,全部革职子弟三代不得升迁不得科举。”
“剩下参与之人,全部革职不得升迁,所犯之罪均以军法从重论处。”
朱允熥举着在太阳下有些熠熠生辉的金牌,下达了对马发根等人的最后论断。
昨天朱允熥还是自己人,一晚上都没用,朱允熥就举起了刀。
突然的翻脸,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该想的办法都想了,现在的马发根等人就像是待宰的羔羊一样。
主动交代点啥吧,人家手里的证据比他们知道的都还多。
有人默不作声认了命,也有人痛哭流涕希望朱允熥能网开一面。
不过不管认命还是求饶,在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的情况下,等待他们的只有军法的严惩。
其实说来,按老朱的规定,凡贪墨六十两以上者是要被剥皮实草的。
朱允熥能定个斩立决,也是念在他们曾立有战功的份上了。
证据是于广勇调查出来的,如何执行的时候当然也要由他负责。
在朱允熥下令后,于广通当仁不让很快动手。
该杀的杀,该抄的抄。
等到了晚上的时候,该肃的已经全部肃清了。
朱允熥直接留宿汉中卫,一页页翻阅着下面那些军卒的军功。
上到指挥使下到小旗杀了那么多,想要保持汉中卫的正常运转,还得把这些人全部配置齐全了。
他杀个人没啥问题,具体的任命还得报请老朱来定夺,他最多也就只能建议一下而已。
老朱是信任他不假,但他现在毕竟还只是个太孙,肯定不能抢了老朱的任命权。
任命权决策权这都代表着皇帝的权威,一个皇帝若是连这些东西都没有了,那可就变成傀儡了。
老朱可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人,他还是得主动保持一下界限的。
就在这时,于实走了进来,道:“殿下,有个叫唐大中的百户求见。”
听到这名字,朱允熥想起来了。
刚刚翻阅军功薄的时候,恰好曾翻阅过有关于他的。
这唐大中曾在军校进修过,去年才刚毕业回来。
与他一同过去的还有两人,而那两人都曾参与了马发根的贪墨且都达到六十两以上,今天才刚刚被砍了。
唐大中是唯一个没参与的百户。
而且,今天早上集合的时候,唐大中也是唯一一个没缺席的百户。
“让他进来!”
仅凭这些,朱允熥对唐大中就很满意了。
能以一己之力不参与同流合污,这点本身就很难能可贵了。
片刻后,一个黑瘦汉子进门。
“殿下!”
进了门后,唐大中噗通跪倒。
既是行礼,也是认错。
“卑下有罪,愧对殿下的栽培,从军校回来之后,卑下也曾想把军校的那些理念传授下去,可是”
朱允熥之前本以为创办了军校,从各卫所中选拔些精锐培养,然后再由这些人把军校的办学方针传于所有卫所。
当真正接触之后他才终于明白,他想的还是有些太浅薄了。
随着天下逐渐安定,用兵的地方越来越少,卫所从上到下都已经慢慢开始懈怠了。
他们又哪会愿意践行军校的那些方针,坚持把军校的军规要求坚持下去。
最重要的是,军中贪墨之风横行,上官奴役军卒屡禁不止。
除了吃不饱饭拿不到饷,还要给上官当牛做马,又如何指望那些军卒把执行那些严苛军规。
为了防止军卒哗变,上面那些军官也会自觉的弱化了军校的那些军规了。
“你能坚守本心这就已经很难能可贵了,想要把军校的军规推行下去仅凭你一己之力还不足以办到。”
“起来吧!”
朱允熥抬抬手,喊起了唐大中。
“汉中卫还需有人管理,你对汉中卫最为了解,先由你暂代指挥使吧,等朝廷派了人过来再说。”
他不能一直留在汉中卫等朝廷新的指挥使到任,总得先找个人代管的。
唐大中虽只是个百户出身,但能出淤泥而不染外,还能把这个百户当下去,多多少少有些能力。
“这个”
从百户到指挥使都不知道是几连跳了,这样的升迁就是坐着火箭都达不到。
唐大中听清是听清了,只是一时半会有些反应过来。
“没信心胜任?”
唐大中摇头,顿了一下后。
这才,道:“卑下领命。”
代理转正的例子不少,只要唐大中做的好,他这指挥使转正也不是不可能。
“孤会再在汉中卫留几日,把这几个月欠的饷发一下,你也尽快熟悉一下卫所的事情。”
“只记住一点,不少老卒都曾立有战功,军校的军规再好也需循序渐进,不可逼迫太甚生出乱子来。”
处置马发根的时候都没弄出哗变,要是因执行个军规就出了乱子,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卑下明白。”
唐大中拱手回应,应下了朱允熥。
军校本就是为大明培养军官的,带兵的一些心得那都是蓝玉等那些武将总结以亲身经历总结出来的。
那些人能爬上今天的位置,治兵可不仅仅是依靠拳头,对团结军卒都有自己的方法。
只要能把借鉴好这些,治理个汉中卫并不是啥难题。
“明白就好。”
“你是军校毕业学生第一个坐上指挥使的,为军校的学生做好榜样,别辜负了军校的栽培。”
曹炳那些勋二代背靠父辈的荫蔽,不过也才混了个区区千户的职位。
“卑下谨遵殿下教诲。”
之后,朱允熥把勾选出来提拔千户百户的人选又与唐大中交流了意见。
他能看到的毕竟只有军功,而唐大中所了解的还有品行能力各方面的因素。
结合唐大中的意见,朱允熥定下了空缺的人选后,已经十二点多了。
昨天也就下午睡了会儿,熬了一天一夜早就困的不行了。
朱允熥在于实伺候下洗了漱,脱掉外衣才刚盖好被子,房间的门便被急促敲醒了。
“殿下,殿下”
这连一天时间都还没到呢,汉中卫就出事了?
这还有完没完了。
朱允熥心中滴咕,翻身坐起之后,示意于实开了门。
陈集旁边跟了个陌生军卒,神色难看支支吾吾道:“殿下,秦王薨了”
“什么?”
一听这,朱允熥勐然站起。
头撞在床榻上,嗡的很大一声,估计已经撞起包了。
“咋回事?”
几个月之前才见过朱樉一面,就朱樉那身体,就是再活二十年都不成问题。
这咋好端端的突然就死了呢。
那军卒神情悲拗,主动开口道:“府中王爷的三个老妇在樱桃煎中下了毒,王爷食用之后没等医士过来人就没了。”
听罢,朱允熥了然了。
朱樉恶行昭彰,不仅欺压西安军民百姓,还常在府中滥用私刑。
割去宫人的舌头,埋于雪中冻死、绑在树上饿死、用火烧死等等。
只有你想不到的,绝没有他不做的。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的太厉害肯定会激起反抗的。
“啥时候的事情?”
朱允熥揉了揉脑袋,重新坐回了床榻。
“吃晚饭的时候。”
朱允熥不急不慌,缓缓地回了句。
“去京中报丧了吗?”
那军卒摇头。
“还没呢。”
“世子不知该咋办了,想请太孙即刻过去帮忙主持一下。”
一听这,朱允熥不高兴了。
他当初被田九成围困沔县的时候,朱樉拒不出兵,现在却让他操办丧事。
凭啥?
朱允熥不快在心中划过,最后在理智操控之下,还是应了下来。
老朱最重亲情,当初朱樉不愿出兵,老朱肯定会有所不满,他若拒绝了朱尚炳的求助,岂不就和朱樉一样了?
朱樉尽管做了初一,但他绝对不能做十五。
即便朱樉有错在先,但他若拒绝了朱尚炳,老朱十有会把对朱樉不满转嫁到他身上来。
“拿孤衣服来。”
朱允熥情绪平复,没之前那么着急忙慌了,缓缓起身站起招呼了于实。
衣服穿好之后,朱允熥也没再耽搁,随同那军卒带了一百护卫率先赶往西安。
一路快马加鞭奔袭,等到了西安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到达秦王府,上下一片缟素。
在那军卒的带领之下,朱允熥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灵堂。
朱樉还穿着平日的那身蟒袍,但人早就硬了,哪还有之前的牛气哄哄。
见到朱允熥,朱尚炳领着脸上还挂着泪痕的众兄弟,先给朱允熥行了礼。
“好端端的,咋会这样?”
朱允熥带着悲拗,烧了纸叩了头。
之后,起身站起。
至于痛哭流涕啥的,请恕演技不到位,他实在无能为力办到。
“当务之急是先让二叔入殓。”
朱尚炳上前答话。
“已安排打制棺椁了。”
毕竟是王爷,肯定不能找个普通棺椁随便入殓。
朱樉壮年突然薨逝,又没有提前准备这些东西,只能临时赶制了。
“之外,就是要进京报丧了。”
“二叔的谥号也需定夺。”
亲王丧葬是有标准礼法的,但具体如何执行还需老朱定夺。
“这个”
朱尚炳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
“这么说还没人去?”
一瞧这,朱允熥猜出了几分。
“按制是该由世子报丧的,但臣有些惧怕皇爷爷,不知殿下最近可否有回京计划,能不能随臣一块去。”
朱尚炳支支吾吾,说出了想法。
听罢,朱允熥了然。
朱樉若正常薨逝,啥事都没有。
但他被人毒死,必然是又干了啥天怒人怨的混账事,把下面的人给逼急了。
老朱悲痛是必然的,但愠怒肯定也少不了。
这种情况下进京报丧,势必得做好承受老朱狂风暴雨的准备。
了解了朱尚炳的心思,朱允熥反倒不着急了,问道:“即便陕西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孤倒是也能随你回去一趟。”
“不过,二叔薨逝的具体情况,你也得提前都说说,等见了皇爷爷孤也好有个能应答的东西。”
毕竟上不得台面,朱尚炳含湖其辞的,想了大半天后,这才给出了个理由。
“那三个贱妇频频犯错,记恨父王惩戒了她们,这才给父王吃的樱桃煎里下了毒。”
话落,旁边的朱尚烈不满了。
“哪是这样?”
“谁不知道”
刚说一半,便被朱尚炳打断了。
“朱尚烈,太孙还在呢,管住你那张破嘴,去催催棺椁的打制,好让父王早日入殓。”
朱尚烈不情不愿,但也只能听从。
“咋不见二叔正妃?”
朱允熥四处瞅了眼,出言询问了声。
之前进京的时候,朱樉曾说正妃王氏身体不佳,担心受不了路途颠簸。
但现在朱樉薨逝,王氏身体再不佳,只要能爬起来就应该露个面吧?
无意之中的一个问题,朱尚炳为难之中不知咋开口,走出没几步的朱尚烈寻到了时机,连忙扭头转了回来。
“大哥,太孙问你呢?”
“我娘呢?”
朱尚炳是次妃邓氏所生,朱尚烈则是正妃王氏所生。
“她”
朱尚炳半天说不上来,朱尚烈却是早等不及了。
“太孙,臣带你去。”
说着,朱尚烈直接上手,拉着朱允熥就走。
“王氏是二叔正妃,孤理应喊声二婶,既然到了府上是应该拜会一下。”
朱允熥没有再拒绝,跟着朱尚烈直接就往外走。
这么大一个瓜,肯定是要吃的啊。
在朱尚烈带领下,七拐八绕转了好久,才终于在一破落小院前停下。
斑驳的大门本就和王府的高大宏伟格格不入了,上面还挂着一把大锁。
“太孙,借刀一用。”
朱尚烈接过朱允熥递来的军刀,抡起胳膊结结实实噼在了那大锁上。
不知是大锁太结实,还是朱尚烈力气太小。
一连噼了几下,那锁才终于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