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已然接近三更,房间里微光雾霭,静静浮动在身边。伴随着宁静的氛围,翻书的声音“沙沙”作响,牵动着人心底的静谧。
邱少鹄看书的习惯,和一般人有很大差别。翻阅速度极快,不求逐字钻研硬解,似乎通读之后,每一个字随着他清澈的双眸,就倒印在了他的脑海,字字不忘。
一本《古今论考》,很快就被他翻阅完毕。虽然并非朝廷指定科举读物,但私人书斋印刷的论考文集,还是有一些可读之处。
特别在最后,邱少鹄看到了作为收尾的一句话:
“方今君子居于世,未能造化天下,何问鬼神之事?敬而远之。”
这是此书编者用来驳斥当今乱世之中,许多人不讲“正道”,却寄托于修行解脱、沉溺于鬼神之事的一句话。
“敬鬼神而远之吗?”邱少鹄沉思。
这种话其实并不新鲜,只是他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曾经无意看到一本《怪谐诙谈》的笔记集,记载了民间种种志怪传闻。当今之世,刊印行业发达,书籍琳琅满目,这类博人眼球的神鬼故事本不足为奇。不过这本书奇就奇在,他的作者是前代一个鼎鼎有名的大儒,朝堂民间都颇有威望。所以不仅文笔上佳,所写的故事也都带着他自己的见闻所感,可谓入木三分。
特别其中,也写了这么一件事:有一地的人不事生产、不学无术,唯独心心念念所谓的“彼方”,认为那里是人所共同的终点、是让人唯一安息的归途,所以整日所想,都是找到进入那个圣地的道路,称之为“安息之地”。
这在别人眼中,自然不屑一顾。帝国自诩为文明诸夏,何必学蛮族那般的鬼神祭祀。然在《怪谐诙谈》中,大儒却说:倘使此等人安分守己、心有所属,虽非正道,又与正道何异焉?
这种论调自然得不到太多人的支持。不过邱少鹄却能看出,这是大儒站在另一个高度,认为能让人有所追求的事情,都算作大道,又何来“正道”“邪道”的差异。
想到这里,邱少鹄打了个哈欠,今天经历的事情未免有些太多,他也觉得自己是时候该准备休息下了。
正当他准备收拾东西时,他的手忽然一顿,似乎整个人随之感觉到了什么。
“啊——!”
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外面传出,在整个夜色中的客栈里经久不息。
邱少鹄飞快将那本发光的书收在了怀里,紧跟着从门翻身而出,身手敏捷,先点燃了火折子照亮了自己的房间外面。
昏暗的光下,一片空旷,大堂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确认四周无碍后,他才起身,朝着楼梯口走去。一楼平安无事,那么发出声音的一定就在二楼。
刚刚走上楼梯最后一阶,他果然就看到,昏暗的二层楼上,原本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在外面走廊,围着一个地方沉默不语。
邱少鹄走上前去,看到了小贩张七躺在地上,眼眶睁大,但却见不到他瞪着眼睛,因为他的眼珠早就不翼而飞。
不仅仅是脸上,还有胸前、腿上,张七的尸身遍布狰狞的伤口,如同被野兽撕咬过一般惨不忍睹。地上画满的嫣红,如索命狂花,在微笑绽放。
女奴阿奴早已看不得这般景象,一个人掉头在角落呕吐不停。
“怎么了?”汪胡不知为何来的最晚,急忙赶过来询问,看清之后也是不知言语。
“这下生意可还怎么做啊。”楚结芸的语气听不出是忧愁还是感叹。
“鬼祟作怪吗?”秦向也显得心事重重。
周林超面色阴沉,似乎作为军士他早就看淡了死亡,此时也无话可说。
先是李老板,现在又是张七,不到半晚,两个人先后死于非命,就在这个客栈里,在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凶手到底是谁?下一步又要做什么?
本来就毫不相识的众人,猜忌的氛围再度出现。
邱少鹄点着火折看了片刻,忽然想要弯腰接触张七的尸身。
“你干什么!”孟湘平忽然大声道:“这是凶案现场,谁也不允许随意动!”
喊完之后,官差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众人,似乎想单单靠着眼睛,就逼问出自己想要的秘密。
死死咬着牙,孟湘平忽然道:“你们都跟我下来!”
说着,带头往下走。
“你要去哪?”秦向开口问。
“去楼下,一个个再给你们过问!”孟湘平直白地说:“这里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凶手就在你们里面!”
“还问什么凶手,你还看不出来吗?”对这种无妄指责,秦向简直怒不可遏,“这分明就是鬼怪所为,人哪里做得到!”
“但都去楼下,似乎也是好的。”楚结芸有些忧心忡忡,“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眼下也能安一点。”
“这是官府办案,你们给我听清楚!”孟湘平盛气凌人,“凡按《大昭律令》,‘知情不报者,一律按同犯处理’,你们最好给我配合!”
“但《大昭律令》第二款第四百三十条也说,‘仅有嫌疑而无证据者,不得强行与嫌犯一视同仁’。”邱少鹄忽然道。
孟湘平明显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邱少鹄真能把朝廷律令一字一句记得分毫不差。
“哎呀,都说什么,”汪胡插嘴,“这事明明还是人干的,鬼怪杀人哪需要见血啊。不过我也不支持待在一起,明显现在杀人犯就在我们当中,天知道凑在一起后他什么时候突然又动手……”
这么七嘴八舌地乱说一通,眼看却拿不定一个主意。
“别吵了!”周林超终于按耐不住,大声喊了出来。
一声既出,如擂鼓响动,压住了所有人的说话声。
只见解甲军士注视着其他人,如一尊远离这里的杀神,语气中带着冷笑,道:“听着,别想我和你们单独在一起,你们一个个看似无辜,实际上装得比谁都像。先说你,县尉大人,你只带着一把刀,但为什么不仅你的右手上,你的左手上也有同样厚厚一层茧子?当过兵的人都知道,那是军队里用长枪才能磨出来的痕迹。你确实是朝廷的人,但你根本不是个差役!”
孟湘平冷哼一声,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
说完,他又转向秦向,道:“至于你,一个四处找活的工匠,怎么可能放着那些大城不去,偏偏跑来这个偏僻地方?这里能有几家会雇工给你干活?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来这里别有目的。而且你刚才装得太差了,一个长年走南闯北的人,怎么会害怕鬼怪之事?”
没等秦向回答,周林超又对楚结芸和汪胡道:“能在这种地方把客栈开得红火的孤身女子,说没有点手段谁也不信;而这个痞子他的房间本来应该离这里最近,又为什么偏偏最后赶到,你刚刚在外面做什么?”
最后,周林超把视线转向了邱少鹄,说:“你倒是安分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但在此时,最正常的人反而最不正常。一个寒门士子,遭遇这样的事还能这么镇定,难道是因为已经习以为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