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土路,在正午太阳晒过后,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芬芳。
邱少鹄走在一间间杂乱排布的草堂中,狭隘的小路蜿蜒曲折,寻找着自己最终的目的地。
里侧一间小屋,布局和其他有些不同。这里用土墙围成了一块院落,用绳子绑着两块木板作为院门,让它相比较其他草屋勉强可以称之为一处遮风避雨的屋舍。
院子里摆满了许多杂物,似乎是因为这户人家平日中忙于生计奔波,而少有时间整理。但墙角的柴火垛堆叠得很整齐,潮门城靠近海边,海产丰盛,一般人家照明生火都是使用海中黄鱼油作为燃料,已经少有烧柴。
邱少鹄走到门前,轻轻敲了两下,“徐老丈在吗?”
门是开着的,倒不如说如此身无长物之家,也没有怕偷的必要。邱少鹄见到院子里一个年轻的少年,他坐在凳子上摊开了一本书,有些吃惊地问“你是?”
“我答应了你爷爷,要帮你读书。”邱少鹄回答。
这里就是之前那个老人徐闲的家,少年就是老人的亲孙子徐举。
“先生如此有心,学生感激不尽。”徐举虽穿得旧衣,言谈举止间已颇有学士风采,“但如先生所见,学生家里身无长物,恐无束脩作酬谢。况且君子自强、不假他求,当年寒门学子时忆能以年仅十五岁就中举人头筹,靠苦读成就一番佳话。学生现今准备童试,我等后辈以其为楷模,又怎能不效仿之?”
邱少鹄轻笑了出来,道“学子时忆也有明心学名师指点,才能成大器。一味闷头苦读,各类书籍又怎能理解深意?我看你刚刚在看《东国列传》,又看到了哪里?”
“看到了,《柳墨论道于齐》,也就是‘一毛不拔’的典故。”徐举说。
“柳墨惜身,号召人人自爱,则可天下太平。齐人则问之‘若以先生一毛可安天下,先生可愿否?’,柳墨则默然不答。你又可知,这个故事背后,有何深意?”邱少鹄反问。
“这……”徐举确实不知。
“《东国列传》只记载了这个典故,却从没有说前因后果。《新商书》里则详细记载了之后柳墨和朋友曾伯的对话。倘若现今同样的问题于你,要你的一根汗毛可安天下,你又可否愿意?”
“一毛之损,学生何足挂齿。”徐举道。
“倘若代价增加,是要你一片指甲呢?”
“指甲仍为肢体之末,也不在话下。”
“那现在再增加一点,是要你的一段胳膊呢?”邱少鹄语出惊人。
徐举犹豫了片刻。
“你看,你也犹豫了。”邱少鹄道“世人皆道柳墨惜身,却不想这才是他的本意。以指甲比汗毛,就如同以肢体比指甲一样,与前者相比,后者都更微不足道。但倘若最后不愿为天下牺牲一段胳膊,又为何一开始要放弃一根汗毛?”
看着徐举渐渐郑重的神色,邱少鹄又转而说“不过在卷子上,你不要如此写就是了。”
“这是为何?”徐举问。
“因为现今考官为当朝太师段后兴的茫山学派为主,对这等学说最为排斥。你所看的是点梅学派的书籍,可以说是与今年所考内容格格不入了。所以与其埋头苦学,不如再来看看这个。”
邱少鹄把之前汤巡给他的《论语新编》转而给了徐举,既然有这么一本书,还是要物尽其用才对。
“那,学生这里就先谢过先生了。”徐举郑而重之地收下,对家境并不宽裕的他,确实解了燃眉之急。
“况且若参加童试,背书是一方面,策论是另一面。朝廷以试取人,所想要的也是能安天下的真才实学,而不是只懂书上道理的书呆子。倘若现在策论题目,让你给前朝英宗皇帝写一篇清君侧檄文,你又该如何斟酌字句?”邱少鹄道。
“前朝太祖驾崩,皇孙继位为太宗,但其叔却不服管教,最终用兵驱赶自己的侄儿自立为帝,是为世宗。若想为他写这篇檄文,既要考虑先皇的体面,又要维护侄儿正当性、同时为自己开脱,的确非常人之事。”
徐举思索后,只能诚恳说“学生实在不知。”
“策论试卷,百人有百种回答,无一可为最佳。而要点在于,你的心中,要知‘天下’。”邱少鹄道。
“天下?”徐举有些懵懂,这些词他在书中看过许多,但至今还没有确切的认知。
“我带你看,你就知道了。”徐举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全身不知为何就腾空而起,紧跟着被邱少鹄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山头上。
潮门北方多山,地势高耸,站在山顶,可俯瞰整座城池。
此时是清晨天刚明,有雾霭朦胧,炊烟袅袅。
“往下看,”邱少鹄道“你看到了什么。”
这是徐举从未尝试过的视角,一时之间只见城内街道错落,路上行人渐多,商人叫卖,海港有泊船入关,安宁祥和。
还有迎春的阳光中,城内各处所开放的海棠花的芬芳。
少年踌躇片刻,才开口说“我见到了城东的大娘带着自己的孙子出来;见到了住在我家隔着一条街的教书先生去学堂教早课;见到了认识的赵大叔早晨支摊卖起了我最爱吃的芝麻烧饼;还有我的母亲,她去漂房照例给别人洗衣做活,只要活做好了,今天就能回来多给我买一个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