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肉身的阻隔,对于齐敬之的注视,藏在孩子体内的伥鬼童子一无所觉,只是一个劲儿地仰头闭目大嚼,明明什么都没有吃进嘴里,却是满脸的陶醉模样。
齐敬之并没有急着动手。
毕竟崔子韬与那妇人两个皆是寻常人,贸然动手很难不殃及池鱼,更何况伥鬼童子可是有两个的,背后更站着一个所谓的「虎君」,也不知此时在不在附近。
崔子韬许是劳累了一天,吃喝了一会儿就停杯投箸、站起身来。
他看了一眼仍在下筷如飞的孩子,脸上就露出无奈而宠溺的笑容,朝同样起身的妇人说道:「这孩子怎的今日如此贪吃!我今日有些乏了,去书房看两份公文就睡。夫人在这里瞧着珠儿,仔细别撑坏了他。」
妇人没有说话,只是含笑点头。
她目送崔子韬离去之后才又坐下,转头看向「珠儿」时,脸上已是寒霜遍布,冷声冷气地道:「怎么,只装了几个月的孝子贤孙,这就要原形毕露了?」
闻言,珠儿动作一滞,旋即随手将筷子往桌上一扔,扭头呲牙一笑:「娘亲,要原形毕露的可不是我!」
它说话时的嗓音脆生生的,尤其那一句「娘亲」更是叫得极为亲近甜腻,偏又带着说不出来的古怪别扭。
妇人听得浑身一颤,连忙将头一偏,不让珠儿瞧见自己的脸色,低声道:「这两日城里出了许多大事,难道是背后是主君……」
见她这般模样,珠儿丝毫不以为意,伸手又将才扔掉的筷子捡起,一边漫不经心地在盘子里胡乱扒拉,一边笑道:「怎么,在这个破落门庭里当了几年少奶奶,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主君的事情也是你能过问的?」
齐敬之蹲在墙头,反将这妇人的神情变幻看了个正着,如果说一开始她的眼中还满是恨意,待提及那位「主君」时则只剩下了发自心底的畏惧。
妇人垂着头沉默半晌,方才幽幽问道:「能不能留崔郎一命?」
珠儿脸色一沉,语气也变得冷硬起来:「当年你没有进入安丰侯府,而是擅自选了崔氏,主君就已经很不满意了,不过是看在丁崔两家来往密切、崔子韬还算有些用处的份上,才没有立刻处置了你。如今主君的大事发动在即,你可不要自误!」
妇人神色陡变,牙齿已将嘴唇咬出血来,语声低低地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其实……崔郎对我的身份应也知晓一些,前年的时候,我小心藏起的衣裳就不见了,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如今即便主君有什么吩咐,只怕我也是有心无力了。」
听见这话,珠儿却好似早有预料,当即冷笑一声,话音更是像结了冰,每个字都挂着冰碴子:「你以为我这几个月在崔氏就只是呼爹喊娘、讨巧卖乖,什么正事都没做?」
「什么?你找到了!」
妇人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珠儿,脸上既有热烈的祈盼,也有不愿相信的抗拒,五官都因为这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挣扎而变得扭曲起来。
「自然是找到了!只不过将花衣藏起来的人却不是崔子韬,那个方正到迂腐的读书人可没有这样的脑子!怕是直到现在,他还以为你是个父兄皆亡、连衣裳都穿不起、只能以虎皮裹身的猎户之女呢!」
「啧啧,这么拙劣的谎话,他当年竟也会深信不疑,更在发妻突然亡故之后将你扶为正室。崔氏的门风这般不严谨,也难怪会破落至此了!只看这一条,你当年选人的眼光倒是挺毒的,否则主君哪能容你到今日?」
珠儿嘿嘿一笑,看向妇人的目光里尽是嘲弄:「你是个什么货色,主君心里自然有数,真以为这几年装傻扮愚就能蒙混过关?花衣丢了竟也敢不上报,可别说什么找不到,崔氏屁大点的地方
,拢共也就那么几十口子人,真要用心去找,什么东西找不出来?」
「还有这个珠儿,明明不是你下的崽子,却被你宠到了天上。他被我咒杀了魂魄、占据了躯壳,你背地里就拿吃人的眼光瞧我,真当我不知道么?我的好娘亲,难不成这几年你想瞎了心,还当真想做一辈子相夫教子的崔氏娘子不成?」
听到这里,妇人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
她显然已经再无半分侥幸,深吸了一口气便道:「主君想让我做什么?」
「这就对了!」
珠儿像个真正的孩童一般拍着手掌笑道:「待会儿你穿上花衣,将崔子韬化为伥鬼,接下来么……嘿嘿,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
它一边欢笑一边从石凳上蹦起,当先朝崔子韬的书房方向跑去。
妇人缓缓起身,瞧着珠儿蹦蹦跳跳的身影,眼里才泛起凶光,又赶紧低下了头,随即快步跟了上去。
齐敬之将这一幕完完整整地看在眼里,大致猜到了是何人藏起了这妇人的花衣,也终于知道崔氏老仆嘴里的家务事指的是什么。
若是这妇人背后没有虎君和伥鬼童子,还当真只是人家崔氏的家务事,可谁能想到这闹家务也是会死人的?
他从院墙上一跃而下,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从今日崔子韬的言行来看,此人做官很是称职,也很有操守,实不该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更何况无论是魏氏灭门的血债还是自己与对方的私仇,于公于私都容不得齐敬之袖手旁观。
他行不多远,就看见珠儿与妇人一前一后站在兀自亮着烛光的书房外,珠儿正在欢快地拍打着房门,语气里满是天真雀跃:「爹爹睡了吗?娘亲和珠儿有话要与爹爹说!」
齐敬之便也走到珠儿与妇人的身侧,手腕一翻,已是握住了牛耳尖刀的刀柄。
他想了想,还是将刀尖指向了珠儿,直直对着它体内的伥鬼童子。
毕竟妇人似乎并不愿意俯首听命,根子还是在此獠身上。
等伥鬼童子在崔子韬面前原形毕露,就立刻现身将它制住,逼问出虎君的谋划之后再诛杀了给镜子做个零嘴,岂不是公私两便?
就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书房的门已是开了。
崔氏老仆站在门内,腰已然弯了下去:「老奴见过孙少爷,见过少夫人。」
「崔爷爷好!我和娘来找爹爹说话!」
珠儿朝对方甜甜一笑,蹦蹦跳跳地就要往书房里去。
谁知老仆忽地伸手一拦,挡住了珠儿的去路,轻声细语地道:「眼下少爷有要紧的公事要办,孙少爷莫要进去打扰。」
「嗯?」
珠儿脸色一变,立刻探着脑袋朝房内高声喊道:「爹爹!我是珠儿啊,你可听见了吗?」
它喊了两遍,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当即小嘴一瘪,抬头怔怔地看着老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委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