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祥打起精神认真地说:“当初,我选择到中心来工作,就没有想过轻松不轻松的事,我也绝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其中的原因,我从来没有说过,老师可能也不知道,我现在可以告诉您,您就会理解我的选择了。”
当时余梅的办公室里只有她和艾祥两个人,艾祥略微停顿了一下便抬起头来看着余梅说:“我是个弃儿,从小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串疑问,小的时候,我的疑问是父母为什么要抛弃我?上中学的时候,我常常想,血缘对于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有这些疑问和想法,所以,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医学,想通过实实在在地研究人体的构造来寻求答案,但对人体的生物学研究并不能找到人的社会学方面问题的答案。医学并不能解决我内心里那些根本性的疑惑和问题,因此,我曾经有过一段较长的时间,陷入了无比痛苦的困惑和迷茫之中,感觉自己在被一种无情的力量撕裂着一样,自己看着自己无可奈何地一天比一天地消沉下去,却没有办法自己拯救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找不到任何出路,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余梅没想到自己的这个性格有些特殊的学生会有这样一种经历,她有些怜惜地看着这个面部棱角分明,满脸都写着刚毅的年轻人,谁能从这张平静的冷峻的脸上,感受到一个孤独的生命个体,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所遭遇的伤害和沧桑,而这种伤害又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或许将来还会继续伴随着他的一生。
艾祥原本明亮的眼神似乎被一丝黯淡的阴影遮住了:“我所接受的教育让我明白,人不可能是单纯的生物意义上的人,而是具有社会属性的人。人的这种社会属性,要求每一个人都必须要承担与其年龄及能力相适应的社会责任,不承担或不履行社会责任就要接受道德的谴责和法律的惩罚。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始终想不明白,我的亲生父母究竟是在什么样的一种绝境中,放弃了我,放弃了他们为人父母的责任?”
“大学期间,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社会上的弃婴问题,了解到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遭遇,尽管这个群体在绝对数量上的人数并不多,但依然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群体。这是一个因为种种原因而被家庭遗弃的群体,有的是因为家庭的贫困,有的是因为孩子的出生不符合社会的道德与法律,有的是因为重男轻女的封建观念,还有的是因为新生儿的生理缺陷或疾病。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都不应该成为遗弃婴儿的理由。我知道,关于弃婴的问题,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社会问题。尽管这是一个古今中外都存在的社会现象,但是,当我自己置身其中,本身就是一个弃婴的时候,这种被伤害的感觉,在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毫无疑问是一种残酷的心灵的折磨。”艾祥在余梅的面前从来没有那样地表述过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直到那一天,余梅才明白了这个自己最看重的学生,为什么平时总是那样的少言寡语。听了艾祥述说自己身世的这番话和痛彻心扉的感慨,她竟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来安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她知道任何语言在悲剧面前都是苍白的。
“这与你选择报考我的研究生有什么关系吗?”余梅望着陷入沉思与迷茫中的艾祥有些不解地问道。
艾祥回过神来苦笑着说:“应当说是有很大的关系的,既然无法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我只能选择一个专业能让自己静下心来。我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其实是很矛盾的,我的内心是既想让自己置身事外,不再纠结自己与生俱来的伤痛,放下心里的那个可能永远也解不开的结,又想让自己置身其中,希望从别人的故事里来寻求某种答案。而医学是我认为最好的专业,您的研究方向又是我最感兴趣的方向。虽然DNA不能解答我的问题,却能解答很多世间的迷底,它可以让我沉浸于其中。在不断地寻找迷底,寻找答案的过程中,我内心里那个埋藏着的问题,渐渐地淡化下去了,甚至变得模糊起来了,慢慢地感觉它不是那么重要了。或许有一天,它会从内心里消失,我实际上是期待着这一天的,那时,我被困扰的心灵才会得到真正的释放。”
从了解到艾祥身世的那一天起,余梅便有意无意地对自己这个曾经的学生多了一份额外的关心,艾祥也从那些想通过DNA鉴定寻找亲人的案例中,更多地感悟到了人性的多变,感悟到了人生的种种无奈。
接过艾祥拿过来的几十份鉴定报告,看着艾祥脸上疲惫的神色,余梅有些歉疚地说:“又让你熬夜加班了,辛苦你了。”
“我已经习惯了,如果没有事情做,对于我来说可能更加不安和痛苦,刑警队送来的几十份检材的报告都在这里了,经过整理,逐一进行比对,没有发现一例可以确定为存在亲子关系的。真的很为他们惋惜,他们辛辛苦苦地忙了几个月,仍然像大海捞针一样找不到确切的线索。”
“刚才王队长打电话说今天他们会派人过来取报告,你先抽时间休息几个小时,等他们来了,有什么需要向他们解释和说明的,我会再叫你的。”
余梅把几十份报告和档案资料放在办公桌上,又将桌上的外卖早餐递给艾祥:“刚买的,还是热的,拿去补充点能量吧。”艾祥这才轻松地笑着说:“还真的感觉饿了,谢谢老师。”
艾祥接过早餐走出余梅的办公室,余梅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发愣。直到听着他的脚步声穿过走廊,消失在不远处的另一间办公室,大楼里又安静下来,她才回过神来。
余梅托人给艾祥介绍过几个女孩子,每个女孩子条件都是不错的,人品也都很好,可以说都是秀外慧中的类型,没想到都被他以一个同样的理由拒绝了。
艾祥说的很直白:“我是个孤儿,要房子没有房子,要钱也没有钱,我拿什么给人家姑娘,让人家感觉到幸福呢?我认为爱情是两性之间一种平等的关系。我不是一个唯物质主义者,但物质是最起码的基础。只讲精神追求,不讲物质要求是荒诞的,只谈所谓的感情,不谈生活需要的钱财,肯定是虚伪的。我不能给予另一半美好的物质生活,就不应当平白无故地拥有另一半给予我的一切。不公平的关系是找不到支点的,没有支点就不会有平衡的关系,没有平衡的关系就不会有安全感,没有安全感的爱情和婚姻是脆弱的,随时都会因各种突发的原因而失去。与其等着哪一天突然地失去,不如不让它发生。不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不期待就不会有痛苦。”
余梅听着他这番看起来头头是道的解释,竟然找不到任何能够说服他的理由,只能怔怔地望着这个已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尴尬地挥挥手说:“我也不为你操心了。但你要记住,生活不是做论文,不需要什么都必须找到依据和证据,对待生活不能太消极,我希望你能更多一些乐观的想法,不要活的像个苦行僧似的。”
第35章生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