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8章 枕边风(下)</p>
自前次给了郑皇贵妃脸色,敲打她一番之后,皇帝是昨日晚上才再次驾临翊坤宫的,而今天他又来了。</p>
郑贵妃由于得了从永宁公主口中听来的消息,从皇帝一进入她的视线起,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注意皇帝的神情。</p>
数年的陪伴,让郑贵妃一眼就能看出皇帝心情不佳,眉宇间始终有一抹浓得化不开地愁绪。再细看,她又仿佛感受到皇帝这愁绪一半是恼怒,一半是担忧。</p>
“皇上是累了吗?臣妾本来还想着去看看荷花呢,这时节再过可就要没啦。”郑贵妃宛如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般拉着皇帝的手,把他按在黄梨花木椅上坐下,轻轻帮他捏起肩膀,似乎有些幽怨地说道。</p>
“按”这个动作本身有些逾越,在后宫里恐怕也只有郑贵妃会做,但朱翊钧并不介意,甚至还有些喜欢。</p>
“过几天吧。”朱翊钧叹了口气,把头往后一靠,轻轻闭上眼睛。</p>
“又有人惹皇上不高兴了?”郑贵妃埋怨道:“怎么总有这些恼人的事缠着皇上?”</p>
朱翊钧没睁开眼睛,也没细想,只是漫不经心地答道:“求真以前说过,一个人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朕是皇帝,天下至尊,责任当然是最大的,而责任一大,烦恼事自然也就多。”</p>
“高司徒是文曲星,他说的话自然有道理。”郑贵妃一边帮皇帝捏着肩膀,一边观察他的神色,见皇帝嘴角微微一勾,不由心道:果然只能说高务实的好话,皇上才会高兴。</p>
但郑贵妃又接着道:“既然皇上有烦心事,为何不找高司徒分说分说?臣妾虽然不知道外廷的事,但听说高司徒办事素来得力,还没有叫皇上失望过呢。”</p>
“这次不同,麻烦就出在他身上。”朱翊钧总算睁开了眼睛,但却直勾勾盯着房顶,叹息道:“他前几天被人弹劾了……”</p>
“啊?”郑贵妃“大惊失色”,睁大杏目:“哪个言官这么没眼力价,连高司徒都去弹劾?高司徒能有什么可以弹劾的事?”</p>
朱翊钧没好气地道:“说起这事朕就来气,一群……哼,疯言臆语,说求真前次的《取用疏》谤君。”</p>
“高司徒谤君?”郑贵妃显得更诧异了:“这……怎么可能?”</p>
朱翊钧恨恨地道:“当然不可能,这些人就是因为求真要收他们的商税,所以胡乱攀咬,连轻重都不知道了,朕看他们就是欠收拾!”</p>
“噗嗤!”郑贵妃忍不住一笑,莞尔道:“看皇上这模样,想是已经收拾过了?”</p>
“那是自然,朕还惯着他们不成?”朱翊钧轻哼一声:“两个下了镇抚司,一个革职遣返,一个降调外任。”</p>
郑贵妃抿嘴笑道:“皇上帮高司徒出了这口气,想必高司徒应该出而视事了吧,那不就成了?”</p>
“问题就出在这儿了。”朱翊钧叹了口气:“求真这个人千好万好,就是太重视名声,他上疏求朕既往不咎,朕不肯答应,他就继续闷在家里不肯出山……你说我恼火不恼火?”</p>
“哎呀,皇上就为这生闷气?”郑贵妃摇头道:“这又不算什么,高司徒也是怕外人说他的闲话嘛,您就再下旨温言勉慰一番不就得了?他又不会不遵上意,一道不行就两道,两道不行下三道,无非是中书们忙乎一会儿,高司徒迟早不还是要出来的?”</p>
“这个道理朕当然知道,问题是时间就耽误了,他再不出来就要出大事了!”朱翊钧越说越烦恼,以手扶额道。</p>
郑贵妃明知故问:“事情都处理完了,还能出什么大事?”</p>
朱翊钧叹道:“王先生进京了。”</p>
“哪位王先生?”郑贵妃又问。</p>
“王锡爵。”朱翊钧以为郑贵妃不认识,又解释道:“他是刚刚廷推入阁的新辅臣,和申先生是同年的三鼎甲,过去做过朕的讲官。”</p>
“他进京就进京呗,怎么就是出大事了?”</p>
朱翊钧一时语塞:“他……”</p>
郑贵妃微微瘪嘴,道:“哦,又是朝政吧,那臣妾不问了。”</p>
“呃,也不完全是朝政……”朱翊钧有些纠结,见郑贵妃真的不追问,反而又有些觉得对不住她,犹豫了一下,叹道:“他劝朕早正国本。”</p>
这句话一出口,朱翊钧就发现郑贵妃的手忽然停住了,瞥眼一瞧,发觉她有些失神。</p>
朱翊钧有些不忍,反手抓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别急,别动了胎气。”</p>
原来此时郑皇贵妃还有孕在身。</p>
“臣妾有什么好急的?”郑贵妃眼中氤氲泛起,别过头去:“这些事又不是臣妾能做主。”</p>
朱翊钧听了,只觉得有些脸红——这话的言下之意太明显了。“臣妾”做不得主,难道皇帝也做不得主?</p>
理论上皇帝当然能做主,但事实却是皇帝还真没法完全做主。此前皇三子常洵(次子也是郑妃所出,但当日即夭折)出生一月刚到,朱翊钧就火速将郑妃由贵妃升为皇贵妃,已经引起朝臣不满,掀起了第一波国本之争。</p>
好在当时常洵才刚满月,又经过高务实进言,朱翊钧以“虚东宫以待嫡子”的理由压了下去,这才没有闹大。</p>
现在这一次却有点不同,常洵已经一岁多了,长得白白胖胖,身体也结实,从来没得过什么病,而且眉目之间颇有些朱翊钧的神韵,极得皇帝宠爱。</p>
由此,朝臣对皇帝废长立幼的担心也就与日俱增,时不时会有一两道奏疏请皇帝立太子的,虽然皇帝要么不看,要么对上疏之人降调外任,但这种局面并未改善。</p>
此时此刻,王锡爵挟士林名望起复回京,一来就上了请皇帝早正国本的奏疏,即便朱翊钧不去关心外廷的情况,也完全猜得到外廷现在肯定有很多人摩拳擦掌,想要在这件事上好好表现一把了。</p>
简单地说,就是王锡爵这么一搞,“正国本”一下子就成了最受朝野瞩目的大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无论朱翊钧怎么想,都不得不给个交代。</p>
一年多前的事情,算起来其实是高务实配合皇帝压下去的,而现在高务实偏巧在“闭关”,那可不就是要出大事了?</p>
没法给出一个能让朝臣满意的交代,这就是大事啊。</p>
朱翊钧面红耳赤好一会儿,有些泄气地道:“恨就恨王锡爵还提了个要命的建议,说可以让常洛拜皇后为嫡母,请皇后抚养他。如此便把求真去年建议的‘虚东宫以待嫡子’之策给绕过去了,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