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哥舒(1 / 2)

李白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仅仅是跑出两条街,就已经没有了力气。他疲惫的依靠在墙壁上,撑着身体不要倒地。踉跄向前。

背后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了。

只是一片昏沉和困倦。

如果倒下的话,恐怕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还是太慢。

他咬牙,想要加快速度,脚步忽然停顿在街口。

远方,路灯中的火光飘摇,骤然熄灭。

黑暗扩散开了看来。

恍惚之中,仿佛能够看到一个鹿首的诡异轮廓从黑暗中浮现,可是却看不清晰,那不过是幻觉而已。

或许并没有人在那里。

或许,黑暗中的妖魔早已经布下了陷阱。

并不着急,也并不催促,十足耐心的等待着李白向前,自投罗网。或者掉头,回到身后李伯卿的府上去。

那里的大门依旧敞开,等待李白回头。

而前面,死路一条。

“真安静啊。”

李白仰望头顶的夜空,月光被层层乌云遮蔽,一片昏暗,轻叹:“可惜没有月亮,否则还可以写咏月的诗……”

无月可吟,可在他的指尖,诗意所化的剑气再度流露而出,自衰微中展露出笔直的锋芒。

就这样,踏前一步。

走向黑暗里。

黑暗在瞬间沸腾,仿佛有看不见的猛兽在怒吼那样。

风声呼啸,从左右席卷,像是无形的力士手持铁锤,猛然砸落。紧接着低沉的破裂声迸发,自李白的双手中,剑气挥洒,将虚无的黑暗连同那些幻象一同斩裂!

可紧接着有更多凄厉的声音从黑暗里迸发。

像是连弩扣动了扳机,破空声此起彼伏,看不见的箭矢在黑暗里如暴雨一样扑面而来、

衰微的剑气横扫,相较黑暗中的暴雨,不过是一灯之火。

可当这稀薄的首尾相衔,便划分出了水泼不进的疆域,反而如同搅动海中的暗流那样,引导着数之不尽的暗器飞向两侧,紧接着便有破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便是妙到巅毫的神来之笔。

黑暗中传来鹿角冷笑。

妖魔潜伏在黑暗中,并不焦躁,只是冷眼俯瞰着走入陷阱里的猎物,不断消耗着他的精力。

刀剑相搏不过是亡命徒的手段,对于刺客来说,目标只要死了,用什么手段并无关隘。

“你的剑呢,李白?”

嘲弄的声音回荡在黑暗里:“看不出以前的骨气了啊,这么狼狈,不仅丢盔弃甲,就连自己的佩剑都丢了。

这副穷途末路的样子,还有什么脸自称为剑客?”

“谁说没有剑就不是剑客了?”

李白摇头,不屑一笑:“不要指望我束手就擒,鹿角,我的心还没有死——想杀了它,没那么简单!”

在黑暗中,他依旧昂着头,踏着自己的血,可手中所延伸而出的剑气染上一缕赤红之后,就越发的炽盛。

隐隐的青光将黑暗撕裂了,照亮他的眼瞳。

只要有了光,不论是多么微小的光,黑暗都将不值得恐惧。

哪怕身受重创,疲惫不堪,可李白依旧能够看得清晰。

听得见远方回荡的声音,感受得到脚下石板的震动,也能够察觉到黑暗中不断酝酿的攻击,也终于嗅到了残存在风中的气息……

在绝境的压迫之下,李白再度迎来了精进。

可这一份成长,却无法令他喜悦。

反而发自内心的,感到悲伤。

“回去,李白。”

鹿角沙哑警告:“不要浪费乌有公的仁慈,那才是你唯一的生路。”

“何必喋喋不休呢,鹿角,我们难道不是敌人么?”李白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不曾回头:“生路在何方,我并不在乎。可有些门,一旦走进去,一辈子都会后悔……”

他忽然问:“我说的对吗,黎乡?”

那片涌动的黑暗陡然一滞。

可在那一瞬间,却有鹤唳的悠远鸣叫自李白的手中迸发,奔流的剑气突进,将黑暗撕裂,挥洒!

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星辰那样,爆发出炽热的焰光。

一灯如豆,可燎阿房!

弹指间,便跨越了漫长的距离。

当阴影中的鹿角猛然抬头,便发现,那一张肃然的面孔,竟然已经近在咫尺!

紧接着,剑气挥洒!

斩!

青色的幻光一闪而逝。

死寂之中,鹿首踉跄的后退了一步,面目之上,那一具狰狞的骸骨鹿首自正中分裂开来,落在地上。

紧接着,琵琶弦断的声音不绝于耳。

漫天阴云仿佛也被这一剑所斩裂,惊恐的裂开一隙,落下了冰冷的月光。

照亮了李白。

还有他面前少年空洞的双眸。

那一双毫无任何神采的眼瞳被月光点缀着,仿佛也变得灵动起来。只是,不知那瞬间所浮现的,是愕然还是困惑。

唯独未曾改变的,是那一张面孔之上的冰冷与阴沉。

“果然是你啊,黎乡。”

李白沉默了许久,自嘲的笑了起来:“我早该想到的,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云间楼、九霄馆、卢道玄的工坊,还有那一辆奚车上……每次鹿角出现的时候,你似乎都在我的身边,对吗,黎乡?”

没有人怀疑德高望重的大机关师卢道玄就是乌有公,也不会有人怀疑,一个盲眼的少年琴师,是整个长安最可怕的刺客。

会这么想的人,脑子一定有毛病吧?

一个饱经苦痛和折磨,笑容却依旧那么单纯的少年,为何会和杀人如麻的刺客、残忍冷酷的妖魔是同一个人呢?

“为什么会是你呢,黎乡?”李白失望的问。

黎乡好像没有听见,充耳不闻,只是疑惑的面向了自己曾经的朋友,语调依旧那么轻柔,充满礼节:

“是我哪里露了破绽么,李白先生?”

“因为你身上有兰花的香气啊。”李白沙哑回答。

这才是在奚车顶上,狂风之中被他忽略了的东西。

那一缕稀薄的香气。

分明是自己亲手栽培出的兰花。

一旦反应过来的瞬间,便再无任何的暧昧和模糊,一切都水落石出。

除了黎乡之外,还有谁可能是鹿角呢?

可在那之前,李白却在祈祷,除了黎乡之外,谁是鹿角都没有关系……

匪夷所思的事情已经太多了,难以置信的事情也太多了。

陡然一夜之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已经面目全非。

往昔的一切尽数堕入了阴霾之中。

他深深敬仰的老人是一切的幕后元凶,他发自内心想要保护的朋友,也变成了刀剑相对的敌人。

“为什么要说谎呢,黎乡。”

李白轻声呢喃:“从一开始,你就在说谎,对吧?”

自始至终,从未曾有过那么一句真话。

他隐藏在名为黎乡的幻象里,就像是鹿角隐藏在黑暗中那样,从不曾以自己真正的面目面对过这个世界。

“这难道不是很正常么,李白先生?”

黎乡理所当然的回答,就仿佛描述着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那样,“不能说谎就能活下去的人生,恐怕就连神佛都会羡慕吧?”

没有人可以永远说真话。

也没有人能够永远的面对现实。这个世界总是这么残酷,倘若就连谎言都没有了的话,又该如何继续活下去呢?

大家每个人都一样。

真正的异类,反而是李白才对。

一尘不染,永远的纯白,在这个浑浊的世界中那么鲜亮,刺痛了每一双仰望的眼眸,哪怕什么都看不见,却也能够感受到那样的光辉。

让人自惭形秽。

像你这样的人,为何要到我们中来呢?

太耀眼了。

“为什么要为了卢道玄做到这种程度?”

李白嘶哑质问:“难道,仇恨就这么重要么?值得你放弃自己的人生,去当一个不见天日的杀手!”

“我并没有仇恨过什么,李白先生。”

黎乡摇头,平静回应:“大崩落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并没有荀青哥哥他们那样美好的回忆,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在乎。”

他说,“我只希望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仅此而已——”

李白愕然,紧接着,便看到黎乡抬起手。

鹿角妖魔的幻影从那少年的身后浮现。

再然后,他终于看到了鹿角真正的武器,夺走了无数人生命的杀人手段……

只是挥手,便仿佛奏响了无形的琴弦,令风声扰动,创造出无形的妖魔,而真正的杀机,却隐藏在风里。

是声音!

被赋予实质的声音!

无声之中,惊雷霹雳袭来,无数细碎的音波在空中激荡,彼此重叠时,便交织成了隐约的锋刃!

失去了黑暗的伪装之后,这一份杀机再不掩饰,越显狰狞。

当属于铁琵琶的铮鸣迸发的瞬间,利刃已经从四面八方将李白包围,总数十六道,前后左右封死一切,瞬间合拢。

剑气同化为锋刃的声音彼此激荡,便有琴弦蹦断的声音不断传来。

黎乡摆手,再度有杀意的旋律走向。

自毫不留情的厮杀中,步步紧逼。

踏前!

“在我小的时候,卢公告诉我:我的姓氏不是黎,是哥舒。我的名字,应该叫做哥舒离乡才对……这是我母亲为我起的名字。”

黎乡说,“哥舒泉的哥舒,远离故乡的离乡。”

声刃劈斩,撕裂了墙壁,无数碎石飞迸。

李白踉跄后退。

难掩心中的震惊。

哥舒离乡,他是安乐坊坊主哥舒泉的遗腹子!

“你的呼吸乱了,李白先生。”

黎乡冷漠挥手,“不要走神!”

剑气将声刃劈碎,可破裂的声音却骤然分崩,炸开,刺伤了李白的手掌,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再然后,百道无形的投枪,从天而降。

暴雨!

地面上青石砖接连不断崩溃,无数碎石飞迸,尘埃弥漫,像是洪水,将那一道渐渐孱弱的剑气吞没。

“我的母亲,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喜欢上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为了那个男人,她不惜毁弃的婚约,背叛家族,舍弃一切,选择了所谓的爱,可笑的是,爱却没有选择她。

自始至终,那个男人心里却从来没有过她的位置,他只爱自己的坊市。可母亲却为此颠沛流离,空过一生,一直到死都念念不忘。”

黎乡说,“我的母亲,是饿死的。”

就在大崩落之后……

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无家可归,在长安城里流浪。她的亲人都不肯接纳这个淫奔的女人,将她视做耻辱。

他就是荡妇的孩子。

天生双眼目盲。

当卢道玄从夹缝间的陋居中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

彼时,一无所有的流浪机关师留下了自己所有的食物,期望旧人珍重,来日能够再度相逢。

期望一切能够好转。

然而并没有。

她本来能活的,可她把所有的食物,都留给了自己的孩子,抱着他,温柔的在孩子耳边唱歌,分享着最后的体温,就这样,他们一起熬过了那个最冷的冬天。

当春天到来的时候,黎乡最后摸索到的,是她的笑容。

她死了。

“他们说,她是个狐狸精,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又害得儿子瞎了眼睛,这一定是她作孽的报应……

这不是她的报应,是我的。”

黎乡的面色狰狞:“如果安乐坊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如果母亲没有爱上那个男人……

如果,我没有生下来就好了。

否则的话,就不会害得她死去!

轰!

声刃推进,自长街之上留下了一道笔直的沟壑,如此凄厉,带着刻入骨髓的怨恨,延续到了黑暗的尽头。

李白的双脚自地面上犁出了两道深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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