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路上,陈廷敬接到家书,报喜说豫朋中了进士。陈廷敬喜不自禁,便吩咐快马加鞭,巴不得飞回家去。豫朋、壮履兄弟自小是外公发蒙,陈廷敬忙着衙门里的事,向来疏于课子。陈廷敬正日夜往家飞赶,不料数日之后又获家书,岳父大人仙逝了。陈廷敬痛哭不已,更是催着快些赶路。
云南毕竟太远了,回到京城已是次年七月。屈指算来,一来一去几近一年。陈廷敬先把王继文交部,顾不得进宫,急忙往家里赶。一家人见了面,自是抱头痛哭。陈廷敬径直去岳父灵位前点香叩头,哭了一场。回到堂屋坐下,月媛细细说了父亲发的什么病,什么时候危急,请的什么医生,临终时说过什么话,举丧时都来了什么人。陈廷敬听着,泪流不止。
陈廷敬进门就见家瑶同祖彦也在这儿,心里甚是纳闷,只因要先拜老人,不及细问。这会儿祖彦同家瑶走到陈廷敬跟前,扑通跪下,泣不成声。陈廷敬忙问:“祖彦、家瑶,你们这是怎么了?”
祖彦哽咽道:“爹,您救救我们张家吧!”
陈廷敬又问:“你们家怎么了?”
家瑶哭道:“我家公公被人参了,人已押进京城!”
说起来都是故旧间的纠葛。京城神算祖泽深宅院被大火烧掉,便暗托明珠相助,花钱捐了官,没几年工夫就做到了荆南道道台。去年张汧升了湖广总督,他那湖南巡抚的位置让布政使接了。祖泽深眼睛瞅着布政使的缺,便托老朋友张汧举荐。张汧答应玉成,可最终并没能把事情办妥。祖泽深心里怀恨,参张汧为做成湖广总督,贪银五十多万两去场面上打点。张汧又反过来参祖泽深既贪且酷,治下民怨沸腾。两人参来参去,如今都下了大狱。
月媛说:“亲家的案子,可是闹得满城风雨!皇上先是派人查了,说亲家没事。后来皇上又派于成龙去查,却查出事来。”
陈廷敬叹道:“于成龙办事公直,他手里不会有冤案的。唉,我明儿先去衙门打听再说。世事难料啊!当年给我们这些读书人看相的正是这个祖泽深。他自己会算命,怎么就没算准自己今日之灾?”
祖彦道:“请岳父大人救我张家。现在里头的消息半丝儿透不出来,不知如何是好。我已多方打点,过几日可去牢里看看。”
陈廷敬只得劝女儿、女婿心放宽些,总会有办法的。他心里却并没有把握,张汧果真有事,皇上如不格外开恩,可是难逃罪责的。
第二日,陈廷敬先去了南书房,打探什么时候可以觐见。他的折子早交折差进京了,料皇上已经看过。一进南书房的门,只见臣工们都围着徐乾学说事儿。见这场面,陈廷敬便知事隔十余月,徐乾学越发是个人物了。只是不见明珠和索额图。
徐乾学回身望见陈廷敬,忙招呼道:“哟,陈大人,辛苦了,辛苦了。您这回云南之行,人还没回来,京城可就传得神乎其神啊!都说您在云南破了惊天大案!”
陈廷敬笑道:“尚未圣裁,不方便多说。”
闲话几句,徐乾学拉了陈廷敬到旁边说话,道:“陈大人,皇上近些日子心情都不太好,您觐见时可得小心些。征剿噶尔丹出师不利,又出了张汧贪污案,如今您又奏报了王继文贪污案。皇上他也是人啊!”
陈廷敬听罢,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良久,道:“我会小心的。不知皇上看了我的折子没有?”
徐乾学道:“皇上在畅春园,想来已是看了。我昨日才从畅春园来,今日还要去哩。陈大人只在家等着,皇上自会召您。”
两人又说到张汧的官司,徒有叹息而已。
陈廷敬在南书房逗留会儿,去了户部衙门。满尚书及满汉同僚都来道乏,喝茶聊天。问及云南差事,陈廷敬只谈沿路风物,半字不提王继文的官司。也有追根究底的,陈廷敬只说上了折子,有了圣裁才好说。
徐乾学其实是对陈廷敬说一半留一半。那日皇上在澹宁居看了陈廷敬的奏折,把龙案拍得就像打雷。张善德忙劝皇上身子要紧,不要动怒。
皇上问张善德:“你说说,陈廷敬这个人怎么样?”
张善德低头回道:“陈廷敬不显山不显水,奴才看不准。”
皇上冷笑一声:“你是不敢说!”
张善德道:“皇上,奴才的确没听人说过陈廷敬半句坏话。”
皇上又冷笑道:“你也觉着他是圣人,是吗?”
张善德慌忙跪下,道:“皇上才是圣人!”
皇上道:“陈廷敬可把自己当成圣人!别人也把他看做圣人!”
当时徐乾学正在外头候旨,里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又听得皇上在里头说让徐乾学进去,他故意轻轻往外头走了几步,不想让张公公知道他听见了里头的话。
陈廷敬每日先去户部衙门,然后去南书房看看,总不听说皇上召见。倒是他不论走到哪里,大伙儿不是在说张汧的官司,就是在说王继文的官司。只要见了他,人家立马说别的事去了。皇上早知道陈廷敬回来了,却并不想马上召见。看了陈廷敬的折子,皇上心里很不是味道。皇上不想看到王继文有事,陈廷敬去云南偏查出他的事来了。
有日夜里,张汧被侍卫傻子秘密带到了畅春园。见了皇上,张汧跪下哀哭,涕泪横流。皇上见张汧蓬头垢面,不忍相看,着令去枷说话。傻子便上前给张汧去了枷锁。
皇上说:“你是有罪之臣,照理朕是不能见你的。念你过去还是个好官,朕召你说几句话。”
张汧听皇上口气,心想说不定自己还有救,使劲儿叩头请罪。
皇上道:“你同陈廷敬是儿女姻亲,又是同科进士,他可是个忠直清廉的人,你怎么就不能像他那样呢?如今你犯了事,照人之常情,他会到朕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他已从云南回来了,并没有在朕面前替你说半个字。”
张汧早嘱咐家里去求陈廷敬,心想兴许还有线生机。听了皇上这番话,方知陈廷敬真的不近人情,张汧心里暗自愤恨。
皇上又道:“朕要的就是陈廷敬这样的好官。可是朕也琢磨,陈廷敬是否也太正直了?他就没有毛病?人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挑不出毛病。”
张汧尽管生恨,却也不想违心说话,便道:“罪臣同陈廷敬交往三十多年,还真找不出他什么毛病。”
皇上冷冷道:“你也相信他是圣人?”
张汧道:“陈廷敬不是圣人,却可称完人。”
皇上鼻子里轻轻哼了哼,嘴里吐出两个字:“完人!”
皇上许久不再说话,只瞟着张汧的头顶。张汧低着头,并不曾看见皇上的目光,却感觉头皮被火烧着似的。张汧的头皮似乎快要着火了,才听得皇上问道:“你们是亲戚,说话自然随意些。他说过什么吗?”
张汧没听懂皇上的意思,问道:“皇上要臣说什么?”
皇上很不耐烦,怒道:“朕问你陈廷敬说过朕什么没有!”
张汧隐约明白了,暗自大惊,忙匍匐在地,说:“陈廷敬平日同罪臣说到皇上,无不感激涕零!”
皇上并不想听张汧说出这些话来,便道:“他在朕面前演戏,在你面前还要演戏?”
张汧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完弄清了皇上的心思,便道:“皇上,陈廷敬尽管对罪臣不讲情面,他对皇上却是忠心耿耿,要罪臣编出话来说他,臣做不到!”
皇上拍案而起:“张汧该死!朕怎会要你冤枉他?朕只是要你说真话!陈廷敬是圣人、完人,那朕算什么?”
张汧连称罪臣该死,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皇上又道:“你是罪臣,今日有话不说,就再也见不到朕了!”
张汧伏地而泣,被侍卫拉了出去。
祖彦去牢里探望父亲,便把皇上的话悄悄儿传了回来。陈廷敬跌坐在椅子里,大惊道:“皇上怎能如此待我!”
祖彦说:“我爹的案子只怕是无力回天了,他只嘱咐岳父大人您要小心。”
陈廷敬仍不心甘,问:“皇上召见你爹,案子不问半句,只是调唆你爹说出我的不是?”
祖彦道:“正是。我爹不肯编出话来说您,皇上就大为光火!”
皇上如何垂问,张汧如何奏对,祖彦已说过多次,陈廷敬仍是细细询问。
几日下来,陈廷敬便形容枯槁了。人总有贪生怕死之心,可他的郁愤和哀伤更甚于惧死。凭着皇上的聪明,不会看不到他的忠心,可皇上为什么总要寻事儿整他呢?陈廷敬慢慢就想明白了,皇上并不是不相信王继文的贪,而是不想让臣工们背后说他昏。陈廷敬查出了王继文的贪行,恰好显得皇上不善识人。
过几日,皇上召陈廷敬去了畅春园,劈头就说:“你的折子朕看了。你果然查清王继文是个贪官,朕失察了。你明察秋毫,朕有眼无珠;你嫉恶如仇,朕藏污纳垢;你忠直公允,朕狭隘偏私;你是完人、圣人,朕是庸人、小人!”
陈廷敬连连叩头道:“皇上息怒,臣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皇上!”
皇上冷冷一笑,道:“你为了朕?朕说王继文能干,升了他云贵总督,你马上就要去云南查他。你不是专门给朕拆台,千里迢迢跑到云南去,来回将近一年,这是何苦?”
陈廷敬只得学聪明些,他早想好了招,道:“启奏皇上,现在还不能断言王继文就是贪官。”
皇上从陈廷敬进门开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会儿缓缓抬起头来,说:“咦,这可怪了。你起来说话吧。”
陈廷敬谢过皇上,仍跪着奏道:“臣在云南查了三笔账:一、库银亏空九十万两,其中七十八万两挪作协饷,十二万两被幕僚杨文启贪了;二、吴三桂留下白银三千多万两、粮食五千多万斤、草料一千多万捆,都被王继文隐瞒,部分粮草充作协饷,银两却是分文不动。但朝廷每年拨给云南境内驿站的银钱,都被驿丞向保拿现成的粮草串换,银子也叫他贪了;三、建造大观楼余银九万多两,也被幕僚杨文启贪了。倒是王继文自己不见有半丝贪污。”
皇上冷冷地瞟了眼陈廷敬,独自转身出去,走到澹宁居外垂花门下,伫立良久。皇上这会儿其实并不想真把陈廷敬怎么样,只是想抓住他些把柄,别让他太自以为是了。大臣如果自比圣贤,想参谁就参谁,想保谁就保谁,不是个好事。识人如玉,毫无瑕疵,倒不像真的了,并不好看。张善德小心跟在后面,听候吩咐。
皇上闭目片刻,道:“叫他出来吧。”
张善德忙回到里头,见陈廷敬依然跪在那里。张善德过去说:“陈大人,皇上召您哪。”
陈廷敬起了身,点头道了谢。张善德悄声儿说:“陈大人,您就顺着皇上的意,别认死理儿。”陈廷敬默然点头,心里暗自叹息。
陈廷敬还没来得及叩拜,皇上说话了:“如此说,王继文自己在钱字上头,倒还干干净净?”
陈廷敬说:“臣尚未查出王继文自己在银钱上头有什么不干净的。”
皇上叹道:“这个王继文,何苦来!”
陈廷敬私下却想,做官的贪利只是小贪,贪名贪权才是大贪。自古就有些清廉自许的官员,为了博取清名,为了做上大官,尽干些苛刻百姓的事。王继文便是这样的大贪,云南百姓暂时不纳税赋,日后可是要加倍追讨的。这番想法,陈廷敬原想对皇上说出来的;可他听了张善德的嘱咐,便把这番话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