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他们当中最精于“地听”之术的马大远并未对他按兵不动的举止做出解释,战阵上为将者本就没有要向手下卒子做解释的道理,他那些大半辈子都在晋州边军的老兄弟自然也不会多问。</p>
再次伏地闭目而听的马大远皱了皱眉头,兴许是自个儿上了年纪,当初那对能隔着仨营房听着那帮子饿死鬼开小灶动静的顺风耳也跟着一道泯然众人,在晋州的时候就时常把家中小孙儿尿了裤子的哭闹当成嘴馋要糖人吃,兴头高时还乐得逗弄几下,听烦了就要给那小崽子来顿竹笋炒肉,时常打完了才后知后觉,到时多半要管半个月的糖人儿,免不了还要受儿媳妇埋怨许久。</p>
可在战阵上,他还没有听走耳的时候。</p>
骑军夜袭,马蹄裹布,口中衔枚,以防动静过大引得敌军察觉,但凡稍有常识的骑军将领都能将此烂熟于心。然而那衔在嘴里的小木棒再粗,马蹄上裹的布再厚,逾百人的骑队行军,又怎能真正做到悄无声息?</p>
距他们最近的是二里地外唐槐李亲率的三百精骑,是从那一千人中在甄选出来,在宿州已算是能拿出手的战力,与马大远麾下十余人分处客栈南北,既有以防那小垚山大王狗急跳墙一旦不敌便遁走的打算,也有以防被人从背后捅刀子的考量。</p>
马大远这十余人埋伏在地势较低的洼地内,草木枝叶多繁茂,是客栈南边为数不多可供隐匿身形的所在,只是出了这片不过两亩地大小的矮树林子,四下连个能蹲下拉屎的草窝子都不见,按他本意是该由那三百骑在此地,而那唐槐李则以林子太小不够三百骑藏匿为由与他们换了地方,合情合理,当时马大远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隐约觉得在此地埋伏,一旦被人螳螂捕蝉黄雀再后,就板上钉钉的没了退路。不过转念一想,这趟分明是他们去围杀武二郎,又是在宿州腹地,还有正儿八经入流品的兵曹参军唐槐李和那三百人压阵....</p>
怎么就能在腚上被捅一刀?</p>
箭啸声,箭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些趁着夜色掩护悄然毕竟的敌人并未再给马大远思考的机会,仿佛劈天盖地的箭啸中还夹杂着火光,带药筒的箭矢由弓弩手点燃过后抛射到林中,在点燃成片的草木同时让其中埋伏的人们无处藏身。</p>
骑队中射术不精的人打起火把来,为周遭的同袍提供光亮,更多的人带马绕林驱驰将更多的箭射向林中躲藏的小垚山贼寇,这些骑卒当中许多都是头次上阵的年轻人,策马同时上弦已十分勉强,更不消说射出有准头的箭,然而他们几乎每个人都除去紧张之外都兴奋至极,这场厮杀在宿州军伍中是屈指可数能获取军功的机会,他们都渴望用在此役中斩获的头颅去铺就自己在州军中攀升的光明前程。</p>
百步外唐槐李目不转睛注视着这些宿州州军儿郎的表现,当看到有人带马上弦时甚至会箭矢脱手时不禁嘴角微微抽动,他再不济也是在晋州边关亲历过和北蛮子厮杀的武人,苏祁连他们那帮武官说的并没有假,他这三百人的精骑还真不够大杆营哪个百人队几轮冲杀。</p>
五十骑,北边他仅象征性留下五十骑而已,余下二百五十骑都在此地,二百人绕林驱马骑射,五十骑为后备,林中那十余人没有重铠和盾牌傍身,就算那二百骑准头再不济,怎么着也能杀伤半数,余下那几人,二百骑上去车轮战都赢了,哪里还会有什么意外?</p>
他拍了拍身上所着在宿州府库内算是头等精良的锻钢鱼鳞胸铠,肥腻的圆脸上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情。</p>
可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是么?</p>
马大远一声不吭地挥刀,将迎面射来的一支箭斩作两段,可更多的箭还在射来,其中带火的箭已经将整座林子都点燃,呛得人涕泗横流的硝烟还有扑面而来的热浪令人无法喘息。他环顾四周,有的人已经身中数箭而死,还有人正在扑灭身上燃起的火苗,片刻功夫他们便伤亡惨重,还能动弹的人都将视线投向了他,等待他下令的同时偶尔挥刀挡下直奔要害的箭。</p>
恍惚间这位昔日的晋州大杆营斥候副尉仿佛又置身和北蛮子的战场,周遭每时每刻都在死人,冲天的喊杀声夹杂哀嚎和兵器相击的锐响,大尧的军士和草原蛮子用人命堆出的战线每百步都是几千条人命填进去,一个错误的判断就能轻易葬送几百人的性命。</p>
像,太像了,只是那时他的目光也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带着还没有被无休无止的死人消磨干净的希冀,望向那个马背上握着长槊咆哮的男人。</p>
因为他总能带他们杀出一条生路。</p>
他也要带他的兄弟杀出一条血路。</p>
马背上的唐槐李微微眯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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