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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乾清宫大殿外。
魏忠贤跪在殿前宽敞的月台上,对着左右两边对称罗列的铜龟与铜鹤思考自己前二十年的那乏善可陈的人生。
头顶上的太阳不温不火的亮堂堂地照着,周围却静得连一丝冬月里的风声都没有,简直让人疑心自己已然成了鬼。
魏忠贤并不习惯处在一个如此庄严而安静的环境中,他的家乡是多么杂乱而热闹,太阳一升起来就吵得没完没了,总有这人那人的在街上来来回回得奔忙,为的都是普通老百姓生活中最普通不过的凡俗小事,再不普通也离不开吃喝嫖赌,要么就是结婚生子。
魏忠贤心想,他要不是生在那样的一个家乡,他绝对不可能结婚生子,他老魏是个多么不俗的人,要没那个充满了普通老百姓的家乡,他怎么可能去干像结婚生子那样的俗事?
只是生活在那样一个地方,不干俗事那就总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魏忠贤从铜像上收回目光,悄悄地摊开手,任意伸出两根手指,慢慢地划拉起他身旁地面上那薄薄的一层雪粒。
雪粒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无意间咝咝地打颤。
魏忠贤保持着这个动作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紫禁城内之所以安静若此,是因为宫里没有他在家乡时惯常听到的打鸣声。
天若是要亮了,总应该有个甚么声音来报信儿。
在家乡的时候就是这样,太阳刚露了个脑袋,方圆百十里人家的雄鸡就一声接一声地唱起来了,它们一个比一个唱得好,一个比一个唱得亮,太阳还没全升起来,它们就唱得像这块热土几千年来都没打过仗、遭过饥、受过灾、杀过人一样,它们不但能把鬼唱走,而且还能把人唱俗。
家乡的雄鸡是不会瞧人脸色的,魏忠贤又想,宫里的动物就会识抬举,它们要么是好吃好喝地被供在猫儿房里,要么是被摆在尚膳监的案板上,它们被安排得服服帖帖的,该是宠物就是宠物,该是牲口就是牲口,哪里敢多打一声的鸣?
乾清宫的殿门打开了。
魏忠贤手下的“沙沙”声停止了,他抬起头来,看见孙暹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皇爷要见你。”
魏忠贤一下子站了起来,
“好事还是坏事?”
孙暹反问道,
“让你面圣,难道还能是坏事?”
魏忠贤点点头,心想,鸡不唱天也得亮,
“那我回来还能吃着您先前请的乳饼、奶皮罢?”
孙暹笑了,
“吃得着,吃得着。”
魏忠贤心里一下子有了底,有吃有喝还有啥好说的,平凡俗人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一口吃喝,在生存面前,他老魏就是能心甘情愿地当一回俗人,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魏忠贤说罢,一整下摆,昂首挺胸地走进了乾清宫中。
大殿里头热烘烘的,魏忠贤刚从雪地上站起来,乍一接触地龙暖气,瞬间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身后的殿门缓缓地合上了,魏忠贤吸了吸鼻子,环顾四周,但见大殿空空荡荡,唯有殿中央的宝座上端坐一人,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
魏忠贤心下一颤,二话不说地就又跪在了地上,
“皇爷!”
一声问安在空旷的殿内悠悠散开,耳边立时更静了,这回就是连风声也没有了。
朱翊钧看着座下匍匐跪地的魏忠贤,心中忽然略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这难道就是历史上的那个九千岁?历史就那么容易被改变?本该是天启朝发迹的大珰,被自己这个穿越者一唤,他竟然就这么来了?
朱翊钧沉默的表现实在是有些失常,实际上他从来不让人在自己面前跪那么久,古人他也不让,但是魏忠贤这个人不能不让他陷入深思。
自己已经是万历皇帝了,若是想在万历十六年末这个时间点上处置魏忠贤,那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不过的一件事了。
甚至他连杀人的旨意都不用下,直接就像万历皇帝处置冯保一样降发孝陵即可。
这时候的魏忠贤多好处理?简直就像巨象踩死蚂蚁。
蚂蚁还能成群结队,而现下的魏忠贤连他将来的那些魏党党羽都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他这么一个人。
更别说连通朝臣了,历史上要等到天启皇帝继位才出现真正的阉党,现在顾宪成还在老家服母丧呢,没有东林党这个对手,哪里来的阉党?
朱翊钧将魏忠贤该杀的几个原因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想完他才发现他实际上是在给他自己找理由,更具体得来说,是在找杀人的理由。
而一个人如果在做一件事之前要反复用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那很大概率上就表明他心底实则是不想做这件事的。
类似情况曾经也发生在朱翊钧穿越前赶论文的时候,那会儿他坐在电脑前面,也是总想给自己找些其他事情来干干,比如做做家务健健身甚么的。
对于朱翊钧而言,当皇帝杀人,和当学生写论文一样,是一种痛苦的本分。
历史上的崇祯皇帝用切实行动诠释了这种本分,杀魏忠贤属于他这个大明皇帝在正当防卫,一个皇帝都已经当到需要正当防卫一个奴婢的份儿上了,这个奴婢难道还不该死?
“奴婢该死。”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魏忠贤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殿中那空荡荡的寂静,
“奴婢有负皇爷之命,理应受到惩处。”
魏忠贤这一开口,朱翊钧反倒有些放松下来,他心想,九千岁果然名不虚传啊,朕想干甚么还一个字都没说呢,他就连该这么干的理由都替朕找好了,比大清早上打鸣的鸡还活泛呢,
“是吗?”
朱翊钧吐出这么两个不置可否的字来,他隐隐希望魏忠贤接下来千万别给他往正当杀人的名目里添理由,天知道他一个穿越者得拿出多么坚韧的忍耐力和多么强大的现代道德感才能压制住先下手为强的杀人想法。
魏忠贤也不负他所望地当即往地上磕了个头,接着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奴婢原本想要为皇爷效忠,不想却反陷皇爷于两难之地,奴婢罪该万死。”
朱翊钧心里“唔”了一声,暗道,没想到老魏年轻的时候还挺遵纪守法,虽然是个无赖,但是也能知道打人不对。
却不料魏忠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接着道,
“原本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被奴婢那么一逼问,不想牵扯出新建伯和前兵部尚书吴兑家来,这两家一位是先祖从祀孔庙的心学大儒,另一位是守边有功,为皇爷所看重的股肱之臣,而奴婢是个甚么不中用的货色啊?奴婢就是皇爷您御靴上的一只蚊蝇,是您手指头上的一根毫毛,您想赶就给赶了,想拔就给拔了……”
朱翊钧顿时就被哭得受不了了,魏忠贤用的是市井里头磨练出来的“闹功”,专门用来对付朱翊钧这种脸皮薄又道德感强的高素质人群。
倘或是原来的万历皇帝,或许早就一道御旨将老魏发配去种菜了,但偏偏朱翊钧是一个现代人,他实在没法儿对此感到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