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官为了仕途和声名猛烈攻击内阁,以此试探皇帝的好恶而增加政治资本,而阁臣因为张居正一家曾经所遭遇的种种,不得不小心应付科道官所弹劾的一切谏言。
故而皇帝和阁臣都必须分出很大一部分精力去处理这些因互相攻讦而引起的政治斗争,万历皇帝在之前留下的“倒张”后遗症,现在都算到了朱翊钧头上。
而朱翊钧实际上一点也不热衷于这种“把言官与阁臣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政治游戏,他简直都感到厌烦,他甚至开始理解万历皇帝的怠政心理了,天天为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作毫无意义的裁判,是个人都想躲起来,何况万历皇帝本来就脾性不佳,
“他们就是冲着辅臣去的,即使朕同意复试之请,依旧会有科道官继续上疏。”
朱翊钧慢慢道,
“朕算了算时日,再过几天就是正月了,就算朕现在下旨,也要等到年后才能复试,倘或其中再有牵扯纠葛,那王衡、李鸿等八位被劾举人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春闱会试了。”
历史上顺天乡试案的结果也正是如此,科考官黄洪宪罢官归里,李鸿错过了万历十七年的会试,一直等到万历二十三年才重新进入考场,却差点再次因为申时行女婿的身份落选,幸得主考官张位力挺才终于登科。
至于王锡爵之子王衡在此后更是两度不入试,直到万历二十九年,王锡爵第二次罢归八年后才考中榜眼,被授翰林院编修,朝野因此以‘父子榜眼’,而传为美谈。
“皇爷明鉴,倘或不复试,岂非坐实了阁臣谋私之嫌?”
张诚轻声细气地劝道,其实对于王衡和李鸿来说,再等上三年或者六年去参加会试是无所谓的,毕竟他们确实有真才实学,但是及时复试以证实自己举人功名得来清白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如果这一次错过去了,往后再想分辨,或许就没那么容易了,
“王锡爵的奏疏上说……”
朱翊钧接口道,
“‘祖宗二百年来,辅臣子见疑而覆试,自臣始;北京解元见疑而覆试,自章礼与臣男始,使臣男班于章礼权门狗盗之例,此为谁辱,而又可使再辱乎?文章自古无凭,虽前辈名家,尚未识真是真非,乃今新进初学,字句小讹,被以关节之名,幽不有鬼神,明不有公论乎?”
朱翊钧伸出手来,敲了敲御桌台面,他低头抿了下嘴唇,手指停在桌面上顿了半分钟,才继续用他穿越前获得的历史知识补充道,
“这个章礼啊,朕记得是嘉靖四十三年顺天乡试甲子科解元,那一年的乡试首题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恰逢当时的主考官林对山偶患目疾,不能阅卷,于是命副考遍读所有取卷,却谓皆非解元,尔后反读落卷,才得章礼之卷,据说当时林对山读至文章起股,便已定章礼为真解元。”
张诚干巴巴地笑了一笑,
“是啊,章礼是落卷变解元,王衡却是解元变落卷,难道就因为章礼是匠籍,而王衡是辅臣之子,待遇便如此不同?”
朱翊钧跟着笑了笑,表示自己也不赞同这种逆向歧视,但是他笑完之后又有点儿怔神,他想,“逆向歧视”这个词语在万历十六年还是太先进太飘渺了,晚明起码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口根本不会参与到科举竞争中,这又怎么算得上是逆向歧视呢?假设晚明存在逆向歧视,那二十岁的魏忠贤怎么会是个文盲呢?
张诚继续道,
“奴婢以为,黄洪宪申辩的奏疏就写得很有道理,高桂既然说顺天府乡试存在贿赂舞弊,那么就应当直言行贿者何人、受贿罪何人、见证者何人,何处交通、何时联络,如此捕风捉影,却反要求受劾者自证,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朱翊钧默然片刻,道,
“确实,当年说张懋修的状元名不副实,朕也没给他自证的机会。”
张诚忙道,
“皇爷您没有错,昔年杨慎何等高才,然因其父乃首辅杨廷和,考上状元之后依旧遭人非议,又何况那才学之名远不及杨慎的张懋修呢?”
朱翊钧点了点头,忽然道,
“其实以杨慎的才学,根本不必在八股文章上荒废时光,倘或世宗皇帝……”
皇帝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改口道,
“嗳,算了,既然王锡爵和申时行一再要求朕同意高桂复试之请,那就复试罢,瞧瞧王锡爵这语气,朕要是再不同意复试,他怕是又要上疏乞骸骨了。”
张诚觉得皇帝的态度十分可疑,这话听上去似乎像是迫于无奈才答应复试的,难道是皇帝对王锡爵有甚么不满?
杨慎当年遭质疑,也是因为杨廷和在大礼议中落败的缘故,可细听皇帝的意思,似乎也是承认王衡才学过人,自证清白纯属多此一举啊。
“八股文就是挺麻烦的,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都能牵扯出这些事来。”
朱翊钧撑着脑袋道,
“朕就不学八股,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学八股,不是照样能治国理政?你也不学八股,内书堂压根就不教八股,你不是照样能替朕批红?倘或一样是要考一些没用的知识才能筛选出人才,还不如考一些教人省心又省力的呢。”
张诚道,
“恕奴婢直言,只要朝廷需要人才,皇爷的这些心力就总是省不了的,再者说,不考八股,还能考甚么呢?除了八股,还有甚么能让天下学子都能心悦诚服地感到科考公平呢?”
对于这个问题,朱翊钧心里其实有很多比八股更好,甚至好过千百倍的答案,但是此刻他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回道,
“是啊,这‘公平’二字么,倘或只花上一年两年的心力,总是解决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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