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笑起来温温柔柔的,连带着万历皇帝原来的五官也变得柔和了。
张诚打量着皇帝的神色道,
“皇爷不喜欢言官,何必总是纵着他们?”
朱翊钧淡笑道,
“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嘛。”
张诚道,
“皇爷宽容,但依奴婢看,无论甚么事被那些科道官一搅和,皇爷就甚么也做不成了。”
朱翊钧仍是笑道,
“哪儿有?科道官的话总有些道理,朕不能因为一部分人说了朕不爱听的话,就下旨让所有人不许说话。”
“人活着就有说话的权利,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乃我大明立国之根基,昔年太祖皇帝即位之初,便立刻下诏除书籍税,并命有司博求古今书籍,广开言路,一扫前代诸朝禁言之风,朕又岂能有违祖制?”
张诚顿了一顿,道,
“奴婢听闻,其实太祖爷、成祖爷当年均下令禁过戏文,英宗爷也曾严禁刻印《水浒》……”
朱翊钧笑着接口道,
“那如今民间有何处不许唱戏,又有何地不读《水浒》?”
“倘或太祖皇帝、成祖皇帝当真要禁毁书籍,合该学商鞅燔诗、秦始皇焚书,哪里会任由某书某戏‘禁而不止’,纵容其在民间广泛流传呢?”
“且不说暴秦如何,就说昔年元人刻书,官府出版审查便极为严格,无论蒙汉色目,其所刻之书,必经中书省看过,颁下兴文署、广成局、国子监,三审三校,若所司准允,乃许刻印。”
“倘或某地某人有着作,则其地之绅士呈词于学使,学使以为不可刻,则已;如可,学使备文咨部,部议以为可,则刊板行世,不可则止。”
“故元代刻书,数量不及宋代,质量也稍逊,惟雕版印刷术上发明了朱墨两色套印,较之前朝,文兴之风锐减。”
“太祖皇帝生于蒙元,如何不知晓言论审查的利害?蒙元能集天下之人,却不能集天下之智,正是因为蒙元无有出版自由,始终对蒙古人之外的各色人等压制言路。”
“因此蒙元军事虽无比强大,蒙古帝国之疆域所至,甚至伸至欧罗巴以东,可那又如何?文化不自由,再强大的帝国也终究不得国之久长。”
“倘或昔年蒙元要同我大明一般,能对境内各色人等放开文化管制,蒙汉文化又何尝不能相融?”
张诚嗫嚅了一下,显是没料到朱翊钧在这个问题上会把蒙元当成参照物,
“……那太祖爷还鞭死了开国元勋永嘉侯朱亮祖,开了廷杖大臣的先例呢。”
朱翊钧淡笑道,
“我朝虽有廷杖朝臣之刑,可廷杖本身,并无阻止朝野进言。”
“言官被杖之后,甚至能以廷争面折而声名天下,如此看来,廷杖分明是鼓励进谏,如何能说是太祖皇帝有意压制言路呢?”
张诚张了张口,还没想出合适的话来进一步劝谏,就见朱翊钧面色一凛,严厉了声音反问道,
“张诚,你知道朕为甚么要抄了张居正的家,在他死后也穷追不舍地论罪,甚至连张懋修的状元也要一并革夺吗?”
张诚忙离座跪下,
“奴婢不知。”
朱翊钧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叫起张诚,只是看着面前的空座道,
“因为无论甚么人、甚么事,都不能不让我大明子民自由说话、不能不让文人学者自由刻书。”
“此乃我太祖高皇帝建国之根本,谁想动摇这两条原则,就是想动摇我大明朝的根基。”
“张居正通过‘考成法’收拢言路,又下令禁毁天下书院,清除一切讲学官员,使得朕事事只能听任他一人所为,这就是朕最最痛恨张居正之处,比他独揽大权更教朕咬牙切齿。”
“张诚,朕今日便告诉你,凡是试图搞‘一言堂’的人,无论他的初心有多么好,能力有多么强,终究会为我大明所不容。”
朱翊钧面容平静,
“这世上怀念出版审查、鼓励因言获罪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蒙元的仆隶,另一种是鞑子的奴才。”
“这两种人,根本就不配活在我大明盛世之下,他们只配去昔日的暴秦,为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添油加柴,为李斯父子的东门黄犬欢呼雀跃,最后死在西楚霸王的兵刃之下,成为帝国的累累白骨。”
“这种毁国于无形的蛆虫,比蒙古和鞑子的危害还要可怕,科道官所言是好是歹,朕自会分辨,朕让你掌管司礼监,是让你替朕分忧,可不是让你成为下一个张居正。”
朱翊钧短短一番话,便唬得张诚出了一身冷汗,又不住磕头道,
“奴婢断不敢对皇爷有所欺瞒!”
窗外的雪声殷雷般轰鸣着,乾清宫外的灯笼照着廊外大如蒲席的白雪块,一张一张地胡走游飞,把瓦上盖满了,又罩在地上,到明天能摞上几尺厚。
朱翊钧垂下眼,道,
“行了,起来罢。”
朱翊钧又把话题转回了张诚刚刚坐下的时候,
“申时行即使催促朕批复奏章,也不会用这样急切的语气,说罢,到底有甚么事,能让申时行在奏疏里这样说话?”
张诚这回再不敢出言挑唆,忙拾起携来的几封奏疏,恭敬地送到皇帝手里,
“辽东有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