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再先进,他们骨子里仍是轻蔑的,哪像范礼安,仅仅抱有一丝向大明天子传教的希望,他都能一往无前地把西方的解剖学和中医的气化经脉相比较。
这种谦卑简直使朱翊钧感到羞愧,因为他知道仅仅不到一百年之后,西方的解剖学孵化出了现代医学,而中医的经络仍然只是古籍中看不见摸不着的阴阳五行、十干配脏腑、配本草药性。
“范卿所言,鞭辟入里。”
朱翊钧微微笑道,
“然不知罗马医者解剖肺腑,言之凿凿,又着有何书?”
范礼安奉上一本因得召诊病而事先携带在身的西洋医书,
“罗马有医者名维萨里者,尝于嘉靖二十二年出版所着《人体构造》七卷,此书书中所画,皆乃人生生之所以然及脏腑真形。”
朱翊钧见书即笑道,
“甚好。”
张诚赶忙上前从范礼安手中接过书册。
朱翊钧又问道,
“不知这维萨里如今可还安在?能否远渡重洋,来我大明宫中任职?”
范礼安淡笑道,
“维萨里已于嘉靖四十三年逝于去耶路撒冷的朝圣途中,他曾被佛郎机国王查理五世任职为皇家御医,倘或他还在人世,一定不会拒绝皇上的好意。”
朱翊钧笑了一笑,
“朕知道他,上回读你呈上来的奏疏,这佛郎机国的查理第五王,便是出资麦哲伦船队,令其环行九州四海之人。”
朱翊钧说到此处,加上了另一个关于万历朝西方医学发展程度的关键问题,
“但不知如此雄主,以何种西法治病养生?”
范礼安回道,
“刺身放血。”
此言一出,朱翊钧还没说甚么,张诚倒先被唬了一跳,
“皇上,四皇子年幼体弱,如何经得住这刺锥之苦?”
朱翊钧当然知道放血救不得人,美国国父华盛顿就死在这种狂放的医疗手段之下,但他仍是问道,
“这放血疗法产自何时?可是罗马自古以来之医治良方?”
范礼安回道,
“是,这刺身放血出自西方医学鼻祖希波克拉底之体液平衡说,至今已近三千年矣。”
朱翊钧侧身对张诚笑道,
“中国之《内经》传自秦汉,罗马之放血承自东周,可见这放血是罗马老祖宗的智慧结晶,是西方文明的历史瑰宝,若是这放血疗法无效,西人则不足以传承至今。”
“依朕来看,在没有对这放血疗法有深入了解之前,谁都不能妄自评论这放血疗法无效,毕竟这是他们西人罗马老祖宗的经验总结,同大明的中医是两套体系。”
“不能因为中医解释不了放血可以治病,朕就一口否认放血疗法的效果,罗马古国横跨千年,如果没有这放血疗法,那四次鼠疫就足以让罗马亡国,罗马又何至于能一统欧罗巴呢?”
张诚眨了眨眼,手里捧着范礼安刚刚递过来的医书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一向聪敏机变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被皇帝少有的轻忽态度迷惑了,他不知道朱翊钧是在同他玩笑,还是当着西洋传教士的面讽刺自己先前的无知。
倒是范礼安见状后主动开口道,
“皇上,这放血亦需医者技巧,臣粗通医道,即使皇上准允臣为四皇子放血,臣也是不敢的。”
朱翊钧笑道,
“范卿的意思朕明白,希波克拉底之于欧罗巴,正像是华佗扁鹊之于我中国,罗马国如今已亡。”
“像希波克拉底这样真正的欧罗巴神医地定然已经失传了,现在的欧罗巴医士就是学得再多也无法在放血上超越希波克拉底了。”
“不过范卿放心,朕不会因为欧罗巴历史上真正的放血疗法技术没有流传下来,就一力否定罗马古医。”
“放血是西人的文化传统之一,否定了放血就是否定了罗马国灿烂的文化,范卿对朕知无不言,朕怎么能让范卿背上数典忘祖之名呢?”
范礼安作揖道,
“皇上言重了,医道乃至精至微之事,故而西方医者事事征实,日日讲求,以明脏腑血脉之奥,此非圣人之学,不过医家庶术而已。”
朱翊钧在心里感叹,怪不得鲁迅当年去日本留学之后,发现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会有那般的触动,这一句“事事征实”是晚清多少中国人求之不得的文明开化之源啊。
“范卿所言甚是,庶术之务,在于求证求实,可惜范卿来我大明太晚,若早上几年,范卿说不定能向朕最得力的股肱之臣张居正引荐解剖之学。”
皇帝风淡云轻地一笑,仿佛是在笑伦理最终报复了道德,悲剧最终报复了喜剧,
“张居正若还在,他或许还当真能从维萨里所着之书中探寻出救得四哥儿的法子。”
范礼安道,
“除了这维萨里之书,臣还有一味西方‘灵药’想进献给皇上,这味‘灵药’若能成功与放血相佐,或许能救得四皇子性命。”
朱翊钧脸上的笑容忽然一顿,他却是不曾料到有这样的转折,
“哦?不知是何灵药?”
范礼安躬身行礼道,
“帕雷止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