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齐!”
十三岁的孝慈高皇后冲着二十九岁的清太祖趾高气扬地喊道,
“我今天要来跟你成亲了!”
她喊的是女真诸部之间通用的蒙语,喊的是年轻气盛,理直气壮,一下子就将蒙语变成了青春的语言,一开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率真,雌性对雄性的统治欲、占有欲和竞争欲都在这一腔中气十足的蒙语里,瞬间就将精通汉语的努尔哈齐衬出了一股老成气。
努尔哈齐被这通突如其来的反衬与对比弄得怔然在了原地,他透过浓重的暮色细细打量着那马上少女的身形,想看出他记忆里的小女孩结束在了这少女的哪里,这六年的情感跨度实在太长,长得努尔哈齐都不由恍惚了一下,难道他在李成梁面前也成长得如此之快?
“你快来抱我下马!”
孟古哲哲继续喊道,
“努尔哈齐!我要你亲自来抱!”
她用的依然是蒙语,蒙语好像是年轻的,给同样年轻的少女一喊,再不妥当的言行都成了少年人独有的鲁笨与稚拙,带一些孩子气的虚张声势,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别用汉人的礼法去束缚她,她这么年轻,连语言都要挑历史短的那一种来说,才不肯吃你这一套。
龚正陆低声问道,
“她是不是不会讲汉语?”
努尔哈齐看了那少女一眼,侧头回道,
“不应该啊,杨吉砮当年做的就是同汉人打交道的生意。”
就在这时,与孟古哲哲一骑之隔的纳林布禄笑着开口道,
“怎么?淑勒贝勒连这也不敢吗?”
额亦都轻轻拉了下努尔哈齐的喜袍,道,
“贝勒,好似有诈。”
努尔哈齐冲额亦都笑了一声,道,
“我看是纳林布禄这蠢材又在借题发挥,不过就是想看看我是否诚心与他叶赫联姻,这正是说明了他心里对我建州没底。”
“放心罢,他若是想耍诈,也不会在佛阿拉城前耍,城里城外都是我们的兵,倘或他想设计埋伏于我,结局就是两败俱伤,他也不可能活着回到叶赫,这对他有甚么好处呢?”
额亦都想了想,也稍稍安下心来,道,
“那贝勒这就过去抱她罢,我替您在后头盯着。”
努尔哈齐却道,
“不。”
小鞑子抱起了手臂,笑嘻嘻地冲着对面切换成了蒙语,
“孟古哲哲,要是你嫁了我,我当然应该来抱你,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你究竟会不会汉语,倘或你不懂汉语,又如何能做我努尔哈齐的好福晋。”
任何一种语言都能产生一种文化、一种气质,包含着使用者的一种个人人格,说汉语的努尔哈齐是有城府的,是老谋深算,甚至带几分多疑善变的。
汉语多成熟,一种语言的寿命竟和人类的历史一样长,囊括一个建州女真简直是绰绰有余,努尔哈齐生长在汉人中间,这种古老的语言根植在他的身体里成了他的母语,成了他年龄的束缚,成了他二十九岁就讲二十九岁话的样子。
但蒙语作为努尔哈齐实际上的第二语言是不同的,蒙语使他幼稚,让他放肆,让他自如地拥有一种不为年龄所改变的憨拙。
因此小鞑子用蒙语喊完话后便摆出了一幅沾沾自喜的表情,不精确的原始部落式的表达给他盖上了一层似是而非的掩护,让他无论甚么话都可以像“童言无忌”似地说出来,因而不再有因年龄而不可启齿的事。
坐在马上的孟古哲哲歪了下脑袋,发髻上的大红绒花也跟着她动作的幅度抖了一下,
“太奇怪了,努尔哈齐。”
少女目光幽微,好像霎那间就看穿了小鞑子的幼稚伪装,
“我们都是女真人啊,我为何要特意为你去学汉语呢?”
努尔哈齐依旧用大咧咧的蒙语回复道,
“可你的长姐是会汉语的,我记得她会汉语。”
龚正陆心下一紧,众人皆知当年杨吉砮将孟古哲哲许婚给努尔哈齐时,努尔哈齐是更钟意杨吉砮的长女的,现下努尔哈齐陡然提起此事,分明就是故意在报复纳林布禄方才的“借题发挥”。
不想孟古哲哲的心胸比龚正陆预料得要开阔得多,她闻言清脆一笑,一抖缰绳,让胯下之马从叶赫部坐骑中脱颖而出,径直走到距努尔哈齐只有五步远的地方,
“但同你成亲的是我,而不是我的长姐啊。”
少女居高临下地冲努尔哈齐微笑,
“我汉语说得不好,是因为我觉得女真诸部中最为骁勇聪睿的淑勒贝勒不该说汉语,女真人全都开始说汉人通用的语言,那还算甚么鞑子?”
努尔哈齐向前跨了两步,微微仰起头,他这才发现孟古哲哲的眼中并非睥睨,而是一个小女孩对成年男性荒诞不经的探究,暮色在他们之间撒了一个谎,将如此突破禁忌的秘密**隐蔽在了部落情仇与汉蒙双语的冲突之下,
“既然是‘说得不好’,那就是会说。”
孟古哲哲听出努尔哈齐在笑,小女孩对笑意是总是很灵敏的,
“我会的汉词儿不多。”
努尔哈齐又向前跨了一步,原先抱臂的胳膊伸展开来了,朝着马上的少女形成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那就挑一句你会的,比如我现在来抱你,你该对我说甚么呢?”
龚正陆探过头,觉得小鞑子在同“格格”们交往方面真是相当有一套,挑衅十足的话语加上少年人的一颦一笑就成了火花四射的告白,虽说男人的光环最起码有一圏是金钱或权力所带来的,但是就有像努尔哈齐这样一种男人,能将指点江山和窃窃情话说得一般光芒万丈。
孟古哲哲果然不负所望,只见她展颜一笑,一面从马鞍上扑进努尔哈齐怀中,一面用她仅有的汉语词汇和生硬的汉语口音冲努尔哈齐铿锵而道,
“野猪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