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读书还是有用。”
孙暹点头道,
“读书在甚么地方都有用,宦官是与外臣对立,不是与知识对立,咱们当宦官的,一定要弄清楚这里头的分别,古往今来,凡是仇恨知识、宣扬读书无用之人都没有一个能落得好下场。”
魏忠贤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
“可我这就不是个读书的料,我要是个读书种子,那我在宫外的时候就该考上功名了,何苦还要经受这番折腾?”
孙暹笑道,
“那你进宫以后再学嘛,没甚么不好意思的,宫里也将小阉被选入内书堂称为‘读书正途’,你要是真心想走正途,那总比走歪门邪道容易。”
“从前也不是没人走过那歪门邪道,武宗朝的刘瑾你总听说过罢?最后被活活刮了三千三百多刀啊,而他一开始怎么得主子爷青眼的?还不就是变着法儿地引诱武宗爷贪玩不学好?他当年但凡多读点书,在掌权之后有能力替武宗爷分担朝政之事,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魏忠贤问道,
“所谓‘读书正途’,不过是为了将来能为皇爷‘批红’,可以这司礼监的人员规制而言,掌印太监一人,秉笔、随堂太监八、九人或四、五人,顶多再加上提督太监和文书房掌房十人,那总共能有资格批阅奏疏的才不到三十人,而在内书堂里读书的小阉却动辄以数百而计。”
“倘或这王体乾与王安最终没能同您一样成为司礼监秉笔,或是升入文书房中主办敕诰,那他们这十多年的书不就等于白读了吗?我这人说话俗气您别介意,主要是我觉得罢,那真要想通过读书明白道理、陶冶情操的,也不会年纪小小就狠心挨那一刀进内书堂来啊。”
孙暹这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虽说咱们读书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了伺候主子爷们,但这宫里需要会读书的伺候的也不止皇爷一个主子啊,本朝旧制,东宫出阁读书年不出八岁,倘或定下太子出阁事宜,皇爷定会从内书堂读书的宦官之中挑选博文广识、学问精深者为太子伴读。”
“而只要成了太子伴读,那身份就不一样了,只要不出大差错儿,起码能是个东宫的潜邸旧臣,将来这位小主子一旦继承大统,那这些先前被皇爷从内书堂里挑选出来的伴读,铁定就是将来的司礼监掌印、秉笔,或是升入文书房中,总之是前程远大,你总不能小觑。”
魏忠贤问道,
“可现在皇爷不还是没定下国本吗?”
孙暹道,
“不管定的是谁,这伴读肯定是要从宦官里头挑的。”
魏忠贤又问道,
“即便要挑,那也是皇爷自己挑的,这王体乾和王安也未必会中选啊?”
孙暹解释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皇爷日理万机的,一天天心里要装着多少牵动万民的国家大事啊,像挑选太子伴读这种内宫私事,能设场专门的考试已经算是郑重其事了。”
“不过据我估计啊,最后这件事情大约就是让皇爷信得过的内臣诸公们从内书堂里推荐几个让主子爷们瞧得顺眼的上来,那推荐谁不推荐谁,到头来还是大珰们的一句话。”
“而这王体乾和王安眼下深得孙隆和陈矩的信任,因此我才教你留心他们一些,免得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将来等新主子继位了,我这一辈司礼监的老人退休了,那还不有的是你苦头吃?”
魏忠贤笑嘻嘻道,
“您这话怎说得?将来的福气落在谁头上,那是老天爷才说得准的事儿,您瞧过赌桌上的骰盅没有?一个黑漆漆的盅子摇得稀里哗啦的,一桌人都围着它听跟着它的响动猜,但临了到了开盅那一刹那,就算是行家里手也有一个骰子都猜不多数儿的时候。”
“这王安和王体乾不过是比我早入宫十年,谁说必得是他们给我苦头吃?万一是我下注的那个新主子福气最长,到头来说不定还是他们求着我给甜头呢,这人没到了咽气的那一刻,最终尝着的是苦是甜还都不好说呢。”
孙暹笑骂道,
“你就是戒不了你那要了命根的习性了是罢?主子爷也敢拿来下注,小心往后一个不慎就丢了脑袋!”
魏忠贤作势往后一缩,仍旧厚着脸皮嘻嘻笑道,
“虽然当了奴婢,但我的脑袋我自己还是做得了主的,您别为我担心,倘或有一天主子爷真想摘了我的脑袋,我魏四绝对谁也不麻烦,我呢,就自个儿找根结实的横梁,拿根粗长的绳子往上一甩,打个死结就把自个儿给挂上见佛祖菩萨去了,保证牵累不了您!”
孙暹轻轻地白了他一眼,道,
“你往后想怎么死我不管,关键是现在你在我名下,我说那么多呢,就是想提醒你一下,别一进宫就急着抢着把以后的路都走绝,这宫里其他衙门不好说,但司礼监的人事一向是按照祖宗旧制,挨次鱼贯升转,能升成掌印、秉笔的,必得是钦录姓名的历练老成之人,这孙隆、陈矩,都是够资格当掌印的大珰,你可别由着性子胡来啊。”
魏忠贤又笑道,
“不会,不会,听您这么一说,我算是长见识了,这宫里情形如此复杂,上上下下要应付这么多规矩,前有皇爷,后有清流,上有国家,下有百姓,如此之多的条条框框,您却分析得如此透彻,识见得如此清晰,依我看,您才像是下一任司礼监掌印呢!”
孙暹微微一怔,随即朝魏忠贤“呸”地啐了一口,笑道,
“油嘴滑舌!就你吃亏难受,占便宜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