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福一听心里也放松了一下,忙起身道谢。
袁大叔道:“说来是你帮人在先,我帮人在后;你不必谢我。这闺女的底细都跟我两口儿交了;你的呢,家里还有啥人?”
平时也没人问王进福这些,袁大叔这一问,便把小时的可怜,后来当了十八年兵,怎么遇到姜桂枝,怎么到衙门当差原原本本全说与老两口儿。
袁大婶长叹一声道:“这世上看着一个个生龙活虎,其实谁都不易。”
袁大叔两口儿本有两儿一女,一直在南城门外开这家客店,兼卖些日常杂货。虽不富裕,但每天晚上吃吃肉,喝喝酒倒也不难。
但小儿五岁时得天花夭了,大儿娶了媳妇,不想儿媳妇刚过门一年,儿子一场病没了,不想耽搁人家好年华,就把儿媳送回了娘家,断了这门亲。
女儿袁玉环前些年嫁到城西南二十里一个富裕庄户张家。
这家从小让儿子上私塾,等弱冠后泼着卖地让儿子科考,万幸中了个秀才。等玉环嫁过之时,地也卖光了,老两口也撒手归西了。
家里一贫如洗,自然也无财力人脉去考举,教周围几村的三两个蒙童挣几斗米度日。
日子窘困到常没米下锅,没面蒸馍,实在没着落时,就来爹娘这里拿几十文买米。
“不瞒你说,三十年前,我这日子还是满逍遥的,每日钱把银子进帐,天天晚上喝两盅儿。现在,唉,过一日说一日。”
袁大叔叹了口气,三人沉默了片刻。
袁大婶问:“进福侄子,你和桂枝有啥打算?”
王进福道:“这几日没顾上,待明日我去牙行打问,看有没有大户家里寻佣人的;去人家做个饭、洗个衣也能活个命。再往后的事——大叔、大婶看侄子我这能为,也不是我能管的了。”
袁大叔道:“按说哩,你们本是萍水相逢,你能做到这地步已算是菩萨心肠。从桂枝这闺女讲也不能再要你做这做那了。我两口说起来是好心,却也没给你们做啥事,那炕她不睡那块地儿也是空着;剩下吃饭就是多加一瓢水的事。吃撑叫吃饱;吃得正好也叫吃饱;说吃得欠一点量也该干啥干啥。我两口儿就是这么看,你听听是不是这个理儿。”
王进福听着袁大叔讲,似乎知道袁大爷要说什么,却又模糊着一时搞不清楚。
袁大叔接着说:“你看眼下你谋到差事了,衙门里吆五喝六的活儿咋一个月得一两上下进项,折算成米两口儿人也就吃一半还剩一半。你既然要给你桂枝妹寻条活路,就让她这么跟着你过,岂不是更妥当么。”
王进福听了一惊、一喜、又犹豫。
从坟滩里把桂枝捡回,他只想着想办法让她穿干净些、吃饱些活下去,她娘能有个人上坟。
后来看姜桂枝白净利落的样子也心里动了一下,马上骂自己——你救人家原是想给自己划拉个媳妇,这种事咱不能干。他支吾着不知该如何说。
大婶接道:“你不是孤身一人么,她也剩了独一个,两下里合一,你有了媳妇,她也有了活路。刚你一说,她小你十来岁,这也大差不离,自古老夫少妻多的是。她还年轻,给你生个一儿半女,这不就是好好的一家人么,你还给她寻什么下家去,要我看,没有你俩这般合适的了。”
王进福心怦怦跳着,短短几日,王进福为这女人忙活,从不得不干的事到说不清的牵挂,只是没顾上想怎么回事。
吞吐地说:“大婶,我是怕人家正难活命的时候我帮了她,现在话还没说上多少,就要娶人家做媳妇,是不是人家会想咱趁人危难;再说也不知人家愿不愿意。”
袁大叔抢道:“不愿意能咋着?这世道得两人背靠背,一个馒头掰两半吃才活的下去;大街上要饭的有的是,咱能顾得住谁?她不做你媳妇,你如何养得活她。”
袁大婶:“你不在这两日我也跟她探听了意思,她是怕你嫌她累赘。你这里点了头,她那里还能说啥。这世道,苦命人遇苦命人,一起帮衬着过日子也算是圆满。”
王进福:“现在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连个落脚处也没有;总得我好歹有个自己栖身的窝棚,再和人家一起过日子。”
袁大叔:“你把好事做底;我也把事情做到头。我这店里几条大炕,你俩尽管住下去,我和你大婶帮不上别的,这住店钱先替你省下几文。不过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好歹外面寻个便宜些的土院租下住,那才叫两口儿过日子。”
袁大婶:“那就先这么着,你俩心里都拿定了主意,你边衙门里忙着边外面寻房。”
王进福执意让袁大叔把三十个铜钱和米收了。
袁大叔道:“方才已经说不收你俩的了,我老两口尚过得去,要不是这几年月月收店税,日子原来是没这么拮据的。钱你自个儿还装起来,米既然背回来了,就倒米缸里。”
就这样,王进福天天到衙门值守,吃住在衙门,反正饭钱是早就扣下的,抽个空闲就回店里看看。
姜桂枝则天天在店里帮大爷、大娘收拾屋里屋外。王进福见老两口儿执意不收店钱,便又买了五十斤米背回去。
兵营攒下的二十来两银子,千户买酒五两,守备府大人五两,范主事那里花去二两,又给姜桂枝和自己添了几件旧衣鞋袜之类。
剩下的不到七两,王进福热乎乎地揣在腰里,再也不敢花出一文。
兵营的十八年是清苦、禁锢的日子,只不过习惯了。
一到衙门干差役,让王进福觉得日子充实了许多。
府老爷出门去护卫;商贩起争执打架要去调解;有外地商贩为了逃税偷偷在外城东面官道上交易,差役们连人带货抓回刑捕司里。
王进福跟着其他差役平阳城东南西北地奔走,见识了差役们的能耐。
尤其是老高,很棘手的纠纷,有时双方撸胳膊挽袖子拎棍子,眼见按不住要闹大发,而老高连咋呼带吓唬,居然能风平浪静。
有一个店主来报案失窃,老高带着王进福去堪现场。
那是个瓷器店,卖粗陶、黑陶,也卖雪白如玉的好瓷器。
店主是个方脸大眼泡儿的中年男人,头戴八楞帽,天蓝旧丝绸长衣,脚穿粉底布鞋。
看见老高和王进福几人进店,就一屁股坐地上边哭边说:“这是祸害着让我的店开不下去啊。”
老高和王进福询问巡视一番,店里本来也没存银两,只是价格贵的瓷没了几件。蹊跷的是剩下的白瓷都弄破碎了,最便宜的粗陶盆罐之类碰都没碰一下。
老高扶着腰里的短刀,对地上的店主说:“你起来说话,哭哭啼啼也没有用。去给我俩沏碗茶来,咱坐着慢慢说。”
店主止住哭诉,一骨碌爬起来,喊伙计备茶端上来。
老高端起白瓷茶碗端详,巴掌大的一个白茶碟,一只茶碗、碗盖都镶着花边。
吸溜了一口热茶,端详着问:“你这茶碗多少钱一副?”
店里答道:“回差爷,这是山东来的瓷,路途遥远,到咱这平阳府很不容易,这样的一副一钱上下,若是南方来的更贵。”
王进福之前在仙饮居吃饭用过一回,雪白如玉的瓷映衬着黄褐色的茶水,喝起来很过瘾。
听了之后心想,自个儿整日奔波,这一天下来连只茶碗都挣不下。
老高继续问东问西,王进福听来都是跟失窃案没什么关系的事情,有些呆呆的摸不着头脑。
老高这时对王进福说:“你去店外面,看看能不能找出点门道。”
王进福出得店来,这个店在城西南,在鼓楼南大街向西拐约半里的地方,四下都有小巷,是从正门撬锁而入。
店里不放银两。陶罐、瓷碗之类一个是沉,不好往走带,放家里只能自已用,也藏不住。所以除了金贵的瓷器,很少听说有人偷这些东西的。
四下里瞅了瞅,也看不出什么。
寻常百姓家馒头、盐菜就烧白水,偷那几件瓷器有什么用,凭空手里多出件瓷器招摇着卖?而有钱人犯的上偷几件瓷器自己用吗?——王进福嘀咕着。
老高这时门里一脚迈出,回首作了个揖,向里道留步。
边下台阶边问王进福:“可看见什么路数?”
王进福说:“四下里都是巷,怎么来怎么去难看出个路数;这人来人往之地,也难以看出个脚印痕迹。”
老高说了句,“那就走吧”,背着手呲着黄牙,似笑非笑地顺原路往回走。
王进福赶上去问:“高爷,咱下面是往哪里去?”
老高没有看王进福,边慢慢地踱步,边说:“他这个案子没啥勾当。一没丢银子,二没丢多少贵重物件,几样瓷器我估了下也值不了几两银子。就是破了案于他也无甚欣喜,不过毁了五、六十两银子能解口气。我们如要搞个水落石出,怕是要跑烂双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