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数落王进福,“都说得好好的,你瞎扑哧这些话做啥哩。”
袁大叔说王进福:“你人在行伍里呆得木头了,人女人家,你非要逼着当人面说愿意。不愿意人家跟你在这里端啥酒盅哩。”
说完对姜桂枝说:“闺女,别哭了,今天是好事,高高兴兴的。这是个仗义、顾家的汉儿,以后难为不了你。来,咱四口儿人一起咂一口……。”
那三个本就喝不了酒,王进福是连日劳累,一斤水酒喝得俩老俩小很快便上了头。
王进福道:“妹且与叔、婶在店里住。我当差之余把那院重新拾掇一下,添置些家当,怎得也需些时日。”
桂枝羞得满脸通红,不作声。
袁大伯:“你慢慢拾掇着,啥时弄得差不多了再往过搬。”
袁大婶笑道:“进福,你看我们三口儿,在脚店里这么着也挺好,我两口儿当闺女一般守着,以后也不愁找个好人家。你莫把珍珠当了土坷垃。”
当晚,王进福合衣躺在男客房的大通炕上,边上的脚客们鼾声如雷,自己却是睡不着,美滋滋盘算着、遐想着以后的光景。睡梦里,脸上还挂着笑意。
接下来的时日,除了做饭的铁锅、几个碗盆是新买的,吃饭的小桌、炕柜、板凳、水缸、被褥都是当铺里一趟趟踅摸回家,还给姜桂枝买了个带铜镜的旧梳妆盒。
炕也是重新打过,烧得干热,一切都准备妥当,已是又一个月过去了。
天气转热,王进福跟着其它差役东奔西走,一身棉衣下不了身,走不了多远就身上粘乎乎地满头大汗,可包裹里只有单衣,现在脱了还早。
想着姜桂枝也是这样,无论如何得先弄两身换季的衣裳。
两身夹衣和两个棉背心,打成卷拎回店,腰里只剩不到三两银子。
王进福问桂枝,“妹,你要不先去看看,哪里不妥我再拾掇。”
大叔道:“要看也应该我去看。既然都妥当了,就别拖着,我找先生看看,选个好日儿。”
袁大叔片刻便回来了,“大先生说今日是喜鹊登枝,明日有喜。”
老二口与王进福商量,姜桂枝又躲了出去。
她的规矩里,女人大大咧咧和别人谈自己的婚事,伤的是自己的脸面;又一想,自个儿已不是大闺女,成过家、生过娃,又无爹娘做主,还娇气什么。便又迈腿回屋,想听听王进福如何安排。
刚踏门槛儿,听袁大叔道:“今日算订亲,明日把证婚人找来写婚约。你俩要不嫌弃,我这里就充做娘家。你明日早早定辆车,大先生讲,正午前进门,好歹不能让新媳妇跟你走着去。”
袁大婶说:“既是明儿就过门儿,玉环爹,你今夜睡大条炕去,闺女得跟我睡一夜,要不咋算得上是娘家。”
又对王进福说:“进福,明儿早记着穿体面些,好歹是一辈子难再有的时辰。”
姜桂枝听到这话,又默默转身,悄悄抹了把泪,去扫客房了。
自她来以后,客房里外虽还是那么破烂,却是杂尘全无,脚客们一进屋都连赞比自己家里干净。
边轻轻扫着地,边想:叔婶做了娘家的事,自个儿就把这里当娘家吧。
当晚,袁大婶翻出箱底,“我箱底儿还有绢花,我嫁你大叔时娘家人给的,一直留着等聘闺女再用。你玉环妹出嫁时,婆家给送过来了,这些便剩下了,正好用到你头上。明儿早给你扎古扎古,虽说比不得初聘,也得新新鲜鲜过门儿。”
发了下呆又道:“说来你过门是大事,该让你玉环妹回来送你;可日儿看得太近了,她家里又过得不利落;日后你姐俩再见吧。”
姜桂枝在菜油灯下看着紫的、红的、蓝的绢花,一朵朵很是新鲜。
想起十多年前出嫁时娘和她单独相对的时刻,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袁大婶。
袁大婶翻出待客的被褥让桂枝睡,娘儿俩说话到后半夜。
袁大婶道:“闺女,你这是尧帝爷开眼显灵哩,让你遇到进福,出了水火。咱女人图啥哩——遇到个好男人,给他生个一儿半女,一眨眼的空儿就老了。”
第二天,脚客们早早起来进城或回家。
袁大婶把菜油灯挑到最亮,关照着姜桂枝洗脸、梳头、还翻出了多年不用的脂粉盒,让她对着有些斑驳的铜镜匀一下面。
一切妆扮停当,袁大婶铺开七、八朵绢花,一朵朵地往姜桂枝鬓上插。
端详了一下把左边取得剩了两朵,其余全插到右边,然后让姜桂枝自己对着镜子看,“这回闺女可以新新鲜鲜过门儿了。”
又自言自语道:“没了爹娘、没了家,也得风风光光地过门,不能让娃受了委屈。”
姜桂枝回身抱住袁大婶的腰含泪道:“大婶就如我娘一般,以后我就叫婶干娘吧。”
袁大婶摩挲着姜桂枝的肩背,“好、好,我收下这个天上掉下的干闺女。”
王进福也早早起来,换上干净的夹衣,系上一条紫色的丝绦,鞋面掸得一尘不染。
却见姜桂枝她们娘儿俩起得更早,菜油灯照得窗纸透着昏黄的光,里面嘀嘀咕咕说着。
把大灶的水烧开后,住店的人才三三两两起来,有的直接跑到脚店西边的树林里去拉尿。
袁大叔嘿嘿乐着说:“你起来早也没用,我要找的证婚人八成还睡着哩。待会儿街上开了市,你置点肉食、一壶烧酒、几样菜蔬回来;玉环过门毛驴车让早些到。其它你无需管,我来操办。”
此时天刚蒙蒙亮,王进福和挑担的人们已等在南城门外,几个睡眼惺忪的军士开了城门。
当王进福左手拎着一条儿肥猪肉、一包熟肉、右手拎着酒和一把菜回来,见店门口的柱子上已贴了囍字,西房的门和窗户上也贴上了。太阳刚好露出半个通红的脸,一切都鲜亮亮的。
客堂的那张旧桌子摆到了西厢房的窗跟前,摆好了茶壶、茶碗。
一个戴方巾、玄色大领灰绸袍、腰系酱色丝绦、鹰鼻虎眼、阔嘴、身材高大、四十多岁的人捻着胡须踱进院来。
来人叫方柏荣,是平阳城南门外一带的厢里长老。
袁大叔迎上来,“大先生这么早就到了,一点先生的架子也没有。”
方柏荣哈哈两声:“大哥开客店、我开杂货店,相邻二十年,这个忙我自是要帮,这喜气么,兄弟我哪有不沾的道理。”
王进福也向方柏荣请了安,袁大叔喊老伴儿和桂枝出来相见。
王进福眼前一亮,姜桂枝身材高挑,王进福估量着买回的半旧夹衣裤居然合身,头发梳得乌亮妥帖。左边斜挽个乌黑的大发髻,插着几朵粉的、蓝的、紫的绢花,右边也点缀着两朵儿。除了眉间两道尚存的纹印,这两个月间,脸上的褶皱居然都消失了。
不知是不是干娘给涂了胭脂,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睛也乌黑黑地亮,真有些像画中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