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料御史跟着没出声,邓知府问道:“料御史,冶铁亦属你所辖,有何高见?”
料玉白临来之前,刘员外对他道:“你我与邓知府相处近一日,他居然没提我兄长,我们也没提他老师和岳父,心照不宣啊。这个邓知府不是自己人,他若在此成事,小心伤到我们的利害,你留些心,无论他要干什么,只看少插嘴。”
料玉白方才喝了几盏酒,从之前的萎靡中缓了过来,道:“回大人,下官对冶铁之事一窍不通,只不过为朝廷过过帐目。”
邓知府一指,道:“你看这冶铁所之南,再建十座冶铁炉绰绰有余,料御史以为可否?”
料玉白拱手道:“大人,据下官所知,我朝当下对民间冶铁并未开禁,皆为官营。而官营兴建亦必得报请户部、工部,待上朝议过之后方可兴建。大人未闻‘铁贱如泥’乎?”
邓知府:“料御史提醒本府自然知晓。我也问你,一方‘铁贱如泥’,而另一方边关却无铁打造兵器,农夫无钱置办农器,这是为何?”
料玉白:“下官不知。”
邓知府哼了一声道:“盖因官吏不为耳。”
料玉白眼皮一耷拉,忙说:“大人明鉴”,说完,拱手退一边去了。
邓知府对郑天野和钟副主事说:“你二位回府之后,立刻拟写报请工部、户部的公文,我过目后立即加急送出。”
眼下令邓知府心急的,还是流民的安置。
流民成群聚来,想来一些府地百姓日子无以为继。他虽无力解决天下的事情,但若在平阳府找到办法,那么,天下的麻烦也是可以化解的。
本打算当晚宿于归途驿站。蒲州向知县道:“大人,蒲州之鹳雀楼虽金时焚毁,但旧址尚在,仍常有雅士前来缅怀先贤之胸襟,大人明日可否前往观瞻?”
邓知府:“蒲州铁牛浮桥曾闻名天下,蒲津渡口还在否?”
向知县:“只余羊皮筏运些散货,且仲夏至中秋,河水急涨,沼泽泥潭宽阔,羊皮筏也过不得,船也难行。渐渐无人养船了,故此渡口近乎于无。”
邓知府问:“何以至此?”
郑天野一旁道:“大人,铁牛浮桥自唐开元五百年,俱是秦晋之要道。但元之后,黄河泥沙浑然俱下,频繁改道,泥沙淤积,而铁牛无法移动。自先帝开朝以来,逢黄河西移时则浮桥勉为所用,若东移则岸边铁牛沉没,打捞艰难,重建耗费甚巨,渐渐荒废。”
向知县道:“至今铁牛、铁人、铁山尚在,距县衙二十里。”
邓知府:“明日就近,去看看铁牛,今晚去宿蒲州县衙。”
当晚在蒲州县衙,邓知府知属下与自己坐谈的心思,便问了些本县粮产、税赋、徭役、县库赢余等事项。
向知县道:“本县主产稻米,色白味好,除向京师纳贡外,洛阳、西安都有来购。故虽我县出白米,农夫家却是舍不得吃,反倒是与官道以东地方换些小米。各类菜蔬本县都能自产,百姓虽不富裕却是温饱无忧。”
邓知府叹道:“温饱无忧,说来寻常,却是非同寻常。若天下都温饱无忧,何来这世间诸多事端。”
向知县:“大人所言极是。下官虽只掌一小县,却是不敢多收一石米、不敢乱支一石粮,小门农户一石米便是饱与饥的门槛儿。”
邓知府问:“年年如此?”
向知县:“年年如此。下官稚拙,读书求功名时,想着有朝一日若为一方父母,当勤勉奋发,为一方百姓造长久福利。及至为官,方知如逆水之舟,一日奋力,才可维持一日,造得长久之功谈何容易。”
邓兆恒:“言之有理。我此次南来,沿途所过阡陌良田数百里。也感叹种了几百、上千年的土地,却是一日也偷不得闲。你说得好啊,为官如逆水行舟,少划一桨都不行。”
向知县:“大人说的是。如我蒲州,田土就是这么多,粮产也无法再增,而人口却在增,征夫征粮也是年年增,下官不得不想办法周转。”
邓知府:“所增征科可是来自冶铁所?”
向知县:“正是。冶铁所在蒲州境内,即使报至府中,也多将夫、粮摊到蒲州,年年持续,有些难以支撑了。”
邓知府:“是啊,冶铁粮、夫需要支应,本县百姓温饱要照顾,你这个知县不易。眼下要开建新炉,耗费又要大增,别发愁,本府与你一起想办法。”
“谢大人宽容,属下也将竭尽全力。”见邓知府有了倦意,向知县告退。
邓知府让老何去清点一下刘员外所赠之物。
老何去了一会儿回来报:两筐芋头、五坛杏花村陈酿,还有一个贴大人亲启封条的木匣。
邓知府笑道:“郑主事夸人家芋头好吃,得两筐芋头;我夸酒好喝得五坛好酒,嘴甜一些没坏处啊。”
第二日早早起来,邓知府连日骑马,屁股有些肿痛,便坐了轿,加上向知县等有五六十人。
邓知府说:“此刻行人尚少,又不是繁华之地,不必鸣锣开道,我等快些走便是。”
一个多时辰后,邓知府下了轿。
只见四头如刚长成的铁牛,面向黄河排列,眼神童蒙似乳牛,背靠铁山,四腿蹲踞,在与前方较力。
又各有四个铁人立在侧旁,面目温和地看着铁牛,似慈善的驱牛农夫。
邓兆恒边端详边自言自语:不与前方铁链争力,如何撑得住浮桥,这铸牛匠人手艺好生动。
邓兆恒围着铁牛、铁人绕了两圈儿,抬眼眺望眼前长满芦苇的茫茫滩涂,远处泛着白光的黄河似隐似现。
他手抚铁牛而立,内心涌起阵阵波澜,觉得铁牛有些像自己,边上的铁人像他的恩师、岳丈和圣上。
眼下,他也像这铁牛一般在较力,只是他的面前不是铁链浮桥,而是平阳府。
向知县叹道:“大人,想当初浮桥通途之时,蒲州也是商贾云集之地,而眼下只余这奋力搭桥的铁牛了。”
钟副主事道:“下官巡视农桑时,也曾来此考究。铁牛浮桥没于泥沙淤积、黄河水道东西飘移不定。泥沙剧增虽是天地之力,但数百年人力对地貌毁坏亦不可无视。”
邓知府点点头,若有所思呆立了片刻,问:“向知县,这铁牛风吹日晒,雨淋泥淤,缘何乌黑发亮却不锈蚀?”
向知县得意一笑道:“禀大人,铁自是要生锈。只是蒲州历任官吏,逢夏秋雨季,每隔半月涂蜡一次,冬日每月一次。虽渡口已亡,而为铁牛涂蜡不缀,周边百姓亦视铁牛为神物,无论老少,亦精心对待,从无害损。”
郑天野大赞道:“真是好牛、好官、好百姓啊。”
左知县道:“如此,才有这铁牛、铁人、铁江山。”
邓知府叹道:“斗转星移,江山如旧,我等奋力之人与铁牛亦千百年如一。”
向知县手指东南一个土坎道:“大人,这便是鹳雀楼旧址,两三里路,何不举步一登?”
邓知府望了望,只见明媚的阳光里,葱茏田野间一片突起高地。
钟副主事道:“鹳雀楼之南,黄河与渭水相交,调头向东入海。之北,黄河自天边处来,水天一线,先贤感此景象而发,只是楼不在了,景致也变了。”
向知县道:“尚能望见黄水南来,只是无了辽阔幽远意境,怕是非再造鹳雀楼不能重现了。”
邓兆恒抬头看了看日光,方才看铁人、铁牛,此时心里想的全是建冶铁炉的事。
长舒一口气,躬身向那土坎拜了三拜,道:“风景已看过,有缘再来吧。我们这便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