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劳动力实在是太过于廉价以致于大明的势要豪右们,不必去思考什么提高生产效率的问题,因为穷民苦力不是人,甚至是不是牲畜,而是草芥。
这就是大明的现状,推行劳动说,推行劳动报酬,推动生产力的提高,遭到了复古派们的抵抗,而且抵抗极为激烈、顽强,他们讨厌变化,任何的变化都有可能造成他们阶级的向下滑落。
就像是大明迁徙富户,他们在这个迁徙的过程中,虽然入京做了贵人,可是失去了土地这个生产资料的他们,就从大官人,变成了稍有资财的富家翁,任人宰割。
朝廷的迁徙富户的政策,是不折不扣的、不仁不义的暴政。
朱翊钧在文华殿的偏殿,跟朱翊镠讲解着大明新政的一切。
虽然朱翊镠听得似是而非,但是他清楚的知道了,这里的东西都很重要,涉及到了大明江山社稷,涉及到了国泰民安。
朱翊镠的小脑袋瓜的脑回路很简单,大明越强,则皇帝哥哥越强,皇帝哥哥越强,他的日子才会越好过,陛下为了皇位血统,不纳万国美人,可不都到他潞王府来了吗?!
万国美人,可是朱翊镠此生矢志不渝的追求。
大明新年后的第一次廷议之后,两件大事开始推行,第一件事自然是迁民的公告,第二件事就是选官和提学官必须要考矛盾说和算学。
矛盾说和算学可不是那么好理解的,这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国子监、翰林院是可以学到的矛盾说和算学的,可是过往复古派,始终不肯低头,皇帝和吏部摆明了强按牛喝水。
在翰林院的翰林们看来,这种选官考试,就是不公平的开始,之前选官还看人情世故,也看出身能力,现在完全看考试成绩,就连提学官也需要考!
这也就罢了,翰林们第一次看到了考纲的时候,哀鸿遍野!
“陛下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们这些儒学生了?”范应期如同昨日吃坏了肚子一样,眉头紧皱对着王家屏说道。
范应期和王家屏,前晋党党魁葛守礼门下,是两位很有趣的人,他们现在一个掌管翰林院事,一个掌管国子监事,他们拿到考纲之后,齐聚全晋会馆,对考纲进入了深入的研究。
比如考算学,有十分的题,居然考到了缀术!
这是范应期和王家屏都不曾涉猎的领域,也就是说,这十分缀术之外的九十道题,必须全部做对才能合格。
“按照事实来说,的确很难,可按道理来讲,陛下也有理由啊,陛下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都会做的题,没道理进士和举人不会做才对。”王家屏脸色如同便秘一样。
陛下在算学一道是很有天赋的,皇帝每月都要到国子监进讲算学,最近也讲过缀术。
这考纲明确圈定了考试范围,《缀术》就占了十分,九十分合格,剩下的九十道题,必须全对,才能获得选官资格。
“其实最难的是矛盾说。”王崇古提醒着两位晋党的潜力人物,告诉他们这个考纲,算学还算好,那个矛盾说的考纲才是最难的。
范应期和王家屏也看了另外一份考纲,他们异口同声的说道:“我觉得难度还好。”
“是吧。”
“不难。”
范应期和王家屏觉得矛盾说的学问,反而更加简单,里面很多都是逻辑题,他们俩反而觉得游刃有余,皇帝出了五套试题,这矛盾说的内容,他们都能分析,比如从现象里找到问题,根据问题找到原因,剖析原因后给出有成本、有代价的、能实现的建议。
范应期和王家屏不觉得矛盾说有什么难的,张居正和陛下的奏对,其实都是入世的学问,只要活在世上,这个实事求是的方法论,就很好用。
范应期和王家屏非常不喜欢张四维,对王崇古却没有太多的意见。
杨博、葛守礼批评他们二人的时候,总是按照这个方法论批评他们,把一件事说明白后,告诉他们问题出在哪里,出现问题的原因,日后要注意的事项,这才是为人师、为座主的批评方法,而不是张口就骂,拍桌子大吼大叫。
张四维就很喜欢拍桌子,骂人骂的也很难听,却从来不说这件事现象、问题、原因和解决之道,那不是批评,是情绪宣泄。
王崇古是个入世的生意人,他做事的风格向来是我付出多少成本,期许多少回报,对于矛盾说的实践,王崇古做的也很好。
比如永定毛呢厂的批评法,就是王崇古定下的。
如果谁犯了什么错,王崇古就会张贴大字帖,贴在显眼的地方,送到每一个手工工场,让所有人引以为戒。
这种大字帖,是一种羞辱,可大字帖上会详细阐述事故发生的经过,出现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出现,日后会面临怎么样的责罚,为何要责罚,都解释的很明白。
都是用的俗文俗字,每个手工工场里识字的人,在下工的时候,都会带着人去读大字帖,这是要求。
这种批评法,在毛呢厂褒贬不一,总是有人觉得把名字张贴出去,有些太羞辱人了,不过看在王督办给的实在太多了的面子上,也没有什么怨言。
万历六年,毛呢官厂这个待遇,工匠们对于有理有据的批评,就当是识字了。
而这一套批评法同样用到了西山煤局,西山煤局的窑工对王崇古感恩戴德。
因为西山煤局的深窑,比毛呢官厂要危险的多,毛呢厂可能是利益受损,而西山煤局,每一张大字帖,都有可能是讣告,每一条法度背后,大抵都是血的代价。
在西山煤局筹建之前,从来没人关心过窑民的死活。
在不同的环境下,相同的方法,得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这就是实事求是的基本原则,具体事情具体对待。
范应期和王家屏对矛盾说的造诣很深,他们研读之后,就只觉得这是个入世的学问,用矛盾法去分析一些事,不能立大功,但是绝对不会犯大错。
“你们觉得不难,是因为你们愿意学它,它确实帮到了你们,可是让进士和监生们去学,他们会非常抵触。”王崇古颇为感慨的说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相比较算学只要用心就能学明白,矛盾说,就不是学问了,它学不明白,这对贱儒而言,才是最大的鬼门关。”
贱儒是不可能脚踏实地的,而矛盾说首先就要脚踏实地。
“次辅所言有理。”范应期认真的思虑了一番,确定了王崇古的说法,其实最开始读的时候,范应期也对什么对立而统一之类的东西,根本无法理解,读的时候,就一个感觉,这啥?这啥?!
只有遇到了某些棘手的事,那些文字恍惚之间出现,就立刻理解了。
入世的学问,不是钻研就能明白。
“矛盾说想要理解,首先要知行合一,不是知道就行,要行动起来,而且行动之后再认知,它本身就是个矛盾相继的过程,确实难。”王家屏也是点了点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儒学生,面对算学还好,面对矛盾说,怕是要头疼死了。
矛盾说是个研究变化的学问,这不是要贱儒的命吗?
就矛盾说开篇的那个问题,杨博是君子还是小人,就能把人给绕糊涂去,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怎么又是君子又是小人呢?
“咱们全晋会馆的家学,读的四书五经,是谁注解的?”王崇古在葛守礼走后,继承了晋党党魁的位置,现在他是全晋会馆的座主,他没有更改全晋会馆任何一条规矩,因为他不经常过来,他太忙了,各种鼎建再加上两个官厂、西山煤局,刑部主事,他忙到没工夫跑到全晋会馆来结党。
现在他终于清闲了一些,也不打算大刀阔斧,党建这块,葛守礼的确得尊称葛公。
“宜城伯张居正。”范应期脸色涨红,憋了半天才开口说道。
“额?这是葛公的决定吗?”王崇古拿茶杯的手都抖了一下,晋党已经成了张居正的模样了。
两位葛守礼的首席门徒,矛盾说的造诣极高,对算学也格外精通,甚至连全晋会馆的家学,也都是读张居正注解的四书五经,就是皇帝看的那个版本。
这是晋党?这是比张党还要纯粹的张党了!
王家屏也是略显不好意思的说道:“葛公在时,还是朱子,葛公走时,让改的张先生注释本,次辅一直不怎么过来,就没人做主更易了,葛公临走的时候说,学问,达者为先,张居正注解的好,那就读张先生的,若是刘先生注解的好,就读刘先生的,说什么万古不移之法,那是老顽固。”
“要改吗?”
王崇古连连摆手,嘴角勾出一丝笑意说道:“不不不,挺好,咱们晋党现在是先人一步了,连张居正的全楚会馆都读的是朱子本,咱们啊,走在了对面会馆的前面!”
“好得很!就这样。”
全楚会馆不读张居正注解的四书五经,完全是因为张居正要脸,他注解大多数都是为了辅佐皇帝理解新政所用,张居正也不觉得自己注解的有多好。
从政、德、孝、仁、礼等等注解来看,张居正的注解,更像是告诉皇帝这世间运行的基本逻辑。
“张居正他呀,哪哪都厉害,我王某都佩服,但唯独这个教学生这方面,他是真的不行。”王崇古连连摇头说道:“明明自己那一套东西极好,却不拿出去教,拿着朱子那五百年前的东西,自己都不信,怎么教会学生?”
“陛下不是学的挺好的吗?”范应期疑惑的问道。
王家屏立刻说道:“就是就是。”
“张居正教给皇帝的是他那套东西,和他在全楚会馆传道受业解惑的讲的不一样的。”王崇古摆了摆手笑容满面的说道。
张居正自己都不信贱儒那套,天天讲贱儒那套,能讲明白才是怪事,所以张居正教不好学生。
矛盾说又不是张居正单独的产物,是皇帝和张居正坐而论道,探索大明道路的时候,找到的方法论。
张居正被皇帝强化了三轮,第一次是皇帝履行皇权的鼎力支持,第二次是矛盾说大成之日,第三次则是陛下新政对张居正新政的补强,共同构成了万历新政的基本格局的奠定。
这三次强化,让张居正从10版本,更新到了40版本,10版本的时候,王崇古、杨博、张四维、葛守礼、高拱摞一块都没斗过这个人。
“次辅,我常忧虑,天下有穷兵黩武的趋势。”范应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这好不容易逮住了次辅,自然要求师问道。
“天下穷兵黩武,则民不聊生,社稷疲惫。”王家屏附和的说道。
王家屏出身太原王氏,就是王锡爵的那个王氏,就是张四维夫人的那个王氏,就是王世贞的那个王氏,但大家这个太原王氏又不太一样,王家屏没跟张四维搅合的那么深,在张四维族诛案中,幸免于难。
“伱们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打仗,廷臣们都不反对吗?”王崇古看着二人问道,是都不反对,而不是保留意见,对于戚继光北伐事,大明廷臣都是非常支持。
王家屏和范应期都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王崇古坐直了身子,拿出了为人师的端庄模样,严肃的说道:“人啊,能承受一定的苦难,但是承受了苦难,还要承受屈辱,就会把内心那股怒火给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