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清晨拂晓。
一具具吴军的尸体,自城墙上如死狗一般的被丢下。
整个清晨,“尸体”坠落产生的“咚咚”声不绝于耳。
这沉闷的声音,仿佛是江陵守军对来犯之敌的威慑…
以此警告他们,再敢攻城,这些坠城而下的死尸就是榜样!
当然,还有活着的…
有一些俘虏身子骨结实,他们被推下城,幸运的摔到垫背的尸体上,捡回一条命,却也是奄奄一息的。
城楼上的糜家军,早就预备了大量的步弓手待命,只等城下的吴军来抢夺回同伴的尸体,便放箭将靠近的敌人射杀。
似乎,吴军早就看出了糜家军的打算,任凭细微的喊叫声在城楼下隐隐传出,却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的。
在这秋风萧瑟的季节。
城下…吴军阵营处,那一个个筋疲力尽的兵士,他们捶胸跺足的样子显得十分的蓝狼狈与刺眼。
累了…
一连三日,超过六次的攻城,一次比一次凶猛,一次比一次刺刀见红,可…他们就是翻越不过江陵城那冰冷的城墙。
城太高了,护城河太宽了,墙也太坚固了。
从这个角度看…
徐盛的统兵,至少在进攻方面,他是不如吕蒙的。
区别于进攻长沙城的吕蒙,至少他看到了外墙之中还有一座内墙,当然他也因此,迈出了“致命的一步。
可,俨然…江陵城这边的徐盛、潘璋、马忠他们的四万吴军,连个外墙都没有爬上去过。
面对这一座坚固的城池,面对那城池中不断射出的“八牛弩矢”,还要随时防备霹雳十牛弩砸下来的巨大弩石…以及,不定时的数以千计“秦弩”的齐发…
三日,四万人…
愣是被打掉了一万,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
这江陵城…就仿佛一座天堑一般,牢牢的伫立在这儿!
还有那城中的糜家军,鬼知道…这支素来…被各诸侯视为“软柿子”、被冠以“一捅即破”的“弱鸡兵团”,他们这一次…到底是吃了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能打!
浑浑然不要命一般!
要知道,攻城期间,吴军也不是没有登上城楼。
甚至…有一次,他们中,足足有千名死士爬上城楼。
按理说…面对这样一支浑身浴血的精锐死士,城楼上的糜家军,应该慌张才对…
在过往的战役中,他们总是惊慌,这是糜家军的正常水平啊!
哪怕是出现片刻的停滞,这也足够吴军占领城楼的一角,让更多的兵勇攀爬上来。
可谁曾想,面对吴军的先登兵士,糜家军…没有丝毫的退缩。
在江风呼啸的夜晚,无数糜家军士发出怒吼,在狭隘的城墙过道上…
浑然不要命般的冲上去。
他们不是这些死士的对手,可一人倒下,身后的人又飞扑了上来,他们几乎是用身体…将敌人抱摔在地,然后扭打在一起,再之后,就是用牙齿咬,用脑袋将对方撞得头破血流。
场面极其悲壮!
之所以如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江陵新城,可有他们糜家军的一份儿!
房子、商铺、地…有许多都是他们的资产!
他们是这新城筑造的“既得利益”者,谁想要夺走他们的“利益”,动他们的“奶酪”,那…他们将无情的化身为杀戮机器,与来犯之敌浴血奋战,不死不休。
趋利避害,这是人性!
守护自己的既得利益,这更是人性!
吴军不会想到…
徐盛、潘璋、马忠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以寡敌众的糜家军抵抗的如此疯狂,最终…这支先登上城的死士军团,被逼至越来越狭隘的过道。
再后来…
那些紧跟着攀爬在云梯上的吴军兵士,他们爬上了城墙,却发现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甚而有之,早有那眼眸中泛着绿光的“豺狼虎豹”,正刀枪剑戟林立,正等待着他们,蓄势待发…
如今,哪怕是破晓的光束降临,可昨夜的惊魂一幕尤在糜芳的心头闪烁。
倒是一旁,当最后一个吴军被丢下城墙的时候,无数糜家部曲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欢呼…
就在这欢呼声中,马良、糜阳、刘禅、鱼豢纷纷小跑着,赶至他们的“英雄”糜芳身旁。
他们一个个带着后怕过后的笑容,心里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特别是刘禅,他不由得向糜芳竖起大拇指,“子方叔这城守的厉害啊,料得我爹,我二叔、三叔…也不过如此吧!”
这是刘禅第一次看到“守城”,也多亏了糜芳,在他小小的心灵中,灌输了一个强硬的思想。
——只要敢打敢拼,城是能守住的!
是啊…
区区七千糜家部曲,面对四万敌军的压境,三日抵御了江东兵六次进攻,斩敌过万…
这战绩…放眼整个守城界,也足够傲人的了。
特别是当刘禅看到他的这位子方叔总是身先士卒,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仿佛“天神下凡”一般,这种感觉…直勾勾的让刘禅体会到了,什么才是“定心丸”!
呼——
呼——
反观糜芳,他在大喘气。
别人夸他,他自己个儿最清楚了?谁说他不紧张?不胆怯?不害怕?
他三天守城,共计尿了四次裤子!
都是因为吓得!
可哪怕内心中再惶恐,他表面上也不能露出分毫胆怯之意。
裤子湿了就湿了,被这江风一吹,晒晒就干了,可这股子气场要是丢了,那守城的兵卒咬着的那口气也就泄了。
正因为如此…
糜芳的裤子处,混杂着血、汗、尿混合自然风干的气味。
当然…此情此景下,不会有人去在意这“奇妙”的气味。
唯独刘禅靠得近,他闻到了,虎头虎脑的瞅向糜芳的裤裆,感慨道:“关四哥总是跟我讲,什么是英雄气?想来…子方叔身上的这股气味,就是关四哥提及的英雄气吧!”
呵…
呵呵…
糜芳真是想哭的心思的都有了,这哪跟哪啊?
只是,装一天是装,装的时候久了,仿佛就变成真的了。
“咳咳…”
轻咳一声,糜芳再度变成了那个人人心目中“英雄”般的人物。
他昂起头遥望着那城下,他看着垂头丧气的那些吴军兵士,他放狠话一般的大喊道:“老子还没用力,他们就退兵了?就这!就这?”
“呵呵…有能耐,再来呀!老子但凡退一步,就不是这江陵太守!老子糜子方这名字倒过来念——”
以往,糜芳何曾用过“老子”这样的辞藻。
江陵守城战,委实给他打出信心来了。
倒是距离糜芳不远处,赵云站在那里,他是切切实实的目睹了糜芳这三日以来的英勇,目睹了糜芳…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他的胆气与豪迈。
这让赵云不由得回忆起,那属于他的峥嵘岁月,那长坂坡下的七进七出…
如今,他比那时老了整整十岁!
可似乎,糜芳却比那时,比被他在当阳桥救下时…年轻了十岁,也神武了十岁啊!
——厉害啊!
就连赵云心头也不由得暗叹。
可他又产生了疑窦。
——既糜子方如此神勇,如此有胆气,怎生…这些年却甘心背负着软蛋这样的骂名呢?这是他刻意遮掩自己的锋芒么?这是…
无疑,赵云想多了…
可这不重要,此刻…正听到糜芳口中那句“老子还没用力,你们就退兵了?就这!就这?再来呀…”
一时间,赵云收敛起心神,他无比佩服的望着糜芳,自言自语道:“子方将军,一身是胆哪——”
…
…
徐盛哭了!
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第一次感觉到,他好像不是那块儿“攻城”的料。
按理说,这位东吴的上将军,他也曾屡次重挫过魏军,可…细细去琢磨,那均是守城战!
守城与攻城,一字之差,战法、战术…相差甚远。
“将军,三日了…我军损失惨重,不得寸进…”潘璋在向徐盛禀报。“看来,这江陵城…是注定要相持了。”
这话脱口,马忠凝眉道,“不能相持啊,此番突袭,我军随军只携带了十日之粮,如今已经消耗了将近一半,我派人四处打探过了,荆州的确提前得到了消息,整个此间坚壁清野,江陵城外的村落,没有百姓,更没有分毫的粮食…荆州是逼着我们急攻啊!”
这…
随着马忠的话,徐盛感觉他被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
坚壁清野么?
什么时候的事儿?
为何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消息?
其实,倒不是江陵城的坚壁清野,而是新城完成修建,将“沔水山庄”整个迁入了新城,而江陵城外,本就形成了以“沔水山庄”为中心点的产业链。
几乎所有住在城外的百姓,都以服务“沔水山庄”谋生。
更有许多百姓,本就是沔水山庄中的工人。
故而…
随着沔水山庄迁入新城,这些本住在城外的农人、百姓也悉数一并迁入新城,短时间内,倒是有一种城外一空…“坚壁清野”的味道。
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幸运罢了。
只是,这却给吴军的粮草补给增加了麻烦。
“也不知道后方益阳城的粮草怎么三日都没有送来,这相持不了,是逼着本将军急攻啊?”徐盛突然抬高了声调,“可怎么急攻?明明是突袭,可好像每一步都被敌人预判到,还有那糜家军?他们藏了这么多年,原来如此英勇,我们这次是遇到对手了!”
随着徐盛的话音落下。
“报——”
一名亲卫步入大帐,连忙禀报,“长沙信使赶来,说有要事禀报徐将军!”
“让他进来…”徐盛随口回了一句。
紧接着,一名兵士进帐。
这兵士看似很急…可徐盛更急。
不等这兵士禀报,徐盛当先问:“右都督是怎么答应我的?长沙城不过区区千人守军,他半日可下,一日之内就能抵达江陵驰援于我?可这都三日了,他人呢?人呢?”
说到这儿,“砰”的一声,徐盛猛地一拍桌案,“怎么?右都督是要整装待发,养精蓄锐,独留我徐盛在此消耗江陵城么?是要等江陵只剩最后一口气时,再出兵抢了这份功劳么?右都督就不怕我徐盛也一着不慎,步了那周泰将军的后尘,赴黄泉与周将军泉下相会么?”
很明显徐盛是带着怒气。
他不会把这“攻城不利”、“损兵折将”、“不得寸进”的过错归结于自己,他很自然…也很愤怒的就甩给了没有及时支援的吕蒙。
趋利避害,东吴文武…均擅甩锅——
“徐…徐将军…”兵士语气有些磕绊,俨然…徐盛的一番话,吓到他了,可他又有不得不将真相禀报出来的任务使命。
“将军…”终于,兵士张口了,无比迫切的张口:“吕…吕大都督知晓了周泰将军的殒命,他…他也想即刻率军前来驰援哪!”
“放屁!”徐盛罕见的爆出脏话,“那攻下长沙后?他为何裹足不前?三天了,连个动静都没有…”
“他…他…唉…”兵士总算说出了实情,“长沙城没有攻下来,反倒是…反倒是吕大都督中计,差点被大火焚烧至死,五万大军也损失过半…如今…如今因为吸食了大量的浓烟,吕大都督重病不起…奄奄…奄奄一息——”
——什么?
兵士的话让徐盛的脸色大变,仿佛,只是经过了一个刹那,他心头的愤怒悉数不见了,转儿…变成了茫然、无措、担忧与彷徨!
长沙城?
不过千人驻守的长沙城?竟然没有攻下来?
还…还让五万大军损失过半,让他们的大都督吕蒙奄奄一息!
这仗,怎么就打成这步田地了?
如果说此前,徐盛是责怪吕蒙没有及时支援,那么现在,他的心境完全变了,变成对这一次所谓“突袭”深深的担忧。
担忧这一仗…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不会这局势最终沦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吧?
“怎么?怎么…怎么吕大都督就奄奄一息了呢?”
一旁的潘璋连忙问。
兵士顾不上解释,他迅速的将第二条噩耗报出,“除此之外…有消息传回,关羽…关羽带两万关家军没有回援,而是…而是顺江而下,前日破洞庭,昨日破益阳与赤壁,今日…今日怕是已经杀至樊口了…樊口危矣,柴桑危矣,建业危矣,东吴…整个东吴危矣!”
这…
骤然间,徐盛的眼眸抬起,一双眼睛因为惊讶而瞪得浑圆硕大。
他扫视着眼前的兵士,目光中却没有半点神采。
显然,此刻他脑子已经乱如浆糊,似乎他又有点不太确信,于是忙又低下头,颤巍巍的问了句。
“此…此言当真!”
“千…千真万确——”
这兵士的声音刚刚吟出。
“报…”又一名斥候前来禀报,“禀徐将军,洞庭、益阳、赤壁接连失守,昨夜…关羽向樊口发动进攻,樊口守军措不及防,溃不成军…就连…就连一个时辰,也…也没有抵挡住!”
这下,两条情报互相…证实了。
“咕咚”一声,徐盛下意识的咽下一口口水。
潘璋则紧张无比的脱口:“这…这仗,到底是谁突袭谁啊?是谁在背刺啊?”
马忠“哎呀”一声,然后捶胸顿足,“现在还管这些干嘛,关羽这是要釜底抽薪哪…益阳,益阳不是为了防范这一手,特地安排了一支驻军嘛?朱…朱桓将军和他的部曲呢?还有…益阳城送来的粮食呢?”
这种时候,马忠的问题已经不会再有人回答。
不过很显然,粮食…就别想了,这支徐盛的兵马,他们只有五日之粮了。
这时,阳光已经从云间的缝隙中绽放出屡屡光芒,像是告诉世人“天亮了”,可…无疑,这阳光在所有吴军的眼里是黑色的,漆黑如墨。
是看不见希望的黑色!
“那…现在该如何?”潘璋连忙把目光望向徐盛,他提醒道:“关羽是釜底抽薪,长沙那边吕大都督又遭逢重挫,奄奄一息,如今…如今能回援的唯独咱们这支军队哪!”
马忠又是“唉”的一声长叹,“关羽三日下了四座城…等咱们回援过去,那建邺城都沦陷了!再说…咱们就五日的粮?洞庭、益阳、赤壁悉数沦陷,万一那关羽城门紧闭,咱们回得去嘛?”
潘璋提高了嗓门,“那你的意思?不管?不顾?不救?”
“怎么救?”
这次,这三个字是徐盛与马忠同时吟出的。
默契的低沉与厚重。
马忠注意到徐盛开口,连忙闭上了嘴巴,让这位“上将军”发号施令。
徐盛则道:“关羽既会釜底抽薪,他那儿子,又岂会算不到我军的回援,万一是围魏救赵呢?潘璋将军?你也是读过兵书的,难道就忘了战国时…那庞涓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