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章(2 / 2)

谢玉璋道:“那有什么办法,血脉连着呢。”

李固说:“我也有过家人的。玉璋,我……是青曲县余宁镇人。”

谢玉璋抬眼看了眼那帷帐,颇有些诧异。皇帝的出身,他从未对别人提过。

李固的声音从那帐子里传出来,很低沉。

“我爹叫李平安。他不是本地人,是荒年跟着父母逃荒到这里来的。我的祖父母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人。他个子很高,力气很大,每天挑着货担,走街串巷,游于乡间。他是个贩货的货郎。”

“我母亲是个乡下大户人家放出来的婢女。她也是荒年的时候卖身进去的,一样无父无母。我们一家,便只有三口人,连亲戚也没有。”

“但父亲能干,母亲勤劳,自家觉得,日子也挺好。”

但有一天,李固的货郎父亲在外面被贵人的马踏断了腿。贵人丢下一个鼓鼓的荷包,便走了。

只乡下大夫不行,李固父亲的腿伤没处理好,导致最后只能锯断他半条腿保命。

“从此他就只能杵着拐走路,再做不了货郎。家里的情况便急转直下,变得拮据起来。为了生计,母亲便给别人家缝缝补补,接一些浆洗的活计养家。”

“偏我父亲一蹶不振,成日酗酒。不仅喝得烂醉,还常常把家里的钱都拿去买酒。喝醉了,还会打我母亲。”

“我记得最清楚的,便是母亲常哀哭。”

“有一天,母亲很高兴地对我说,薛屠户说要把他家的衣服都交给她洗。这对她来说,是一笔大生意。她说,薛屠户叫她去他家里取衣服。我母亲欢欢喜喜地去了。”

只这女人却没有抱回脏衣服来。她回来的时候,头发都散乱了,衣服上有污渍。

她叫人“欺负”了去。

“你生来就尊贵,你不会懂。在那样的小地方,一个屠户便已经是一方恶霸了。”

“我母亲向父亲哭诉,那男人不敢去找屠户的麻烦,就打她,狠狠打她,还用很多难听的话辱骂她,叫她去死。我上去拦,也挨了打。他虽然一条腿没了,但力气真的很大。我打不过他。”

“他杵着拐离开之后,我很难过,因为没有足够的力气保护我的母亲。但是母亲却叫我别难过,她说她习惯了。她给了我两文钱,叫我去买糖吃,说吃了糖就不疼了。”

小少年便去了。那糖真甜,他回家的路上便含在嘴里,甜了一路,伤口仿佛真的不痛了。

只回到家里推开门,看到的却是母亲悬空的脚……

他的父亲一直没回来,邻居们帮着收敛了他的母亲。

他傻傻的,嘴里的糖也不知道吐出来,也不知道咽下去。那颗糖一直就含在他的嘴里,一直在甜。

后来邻居们找到了他的父亲――他喝了酒,跌进水塘里溺死了。

一夜之间,李固成了孤儿。

谢玉璋沉默许久,问:“那时候你多大?”

李固道:“八岁。”

八岁的李固从邻居的嘴里听明白了一件事,他的母亲被薛屠户“欺负”了。因那薛屠户并不遮掩,还洋洋得意,对别人吹嘘。大家都知道了。

八岁的李固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摸进了薛屠户的家。前面是铺子,后面是宅子。

李固从前面的铺子里摸了一把刀,摸进了薛屠户的卧室里。

“那刀是切肉的,很锋利。”他说,“并不需要很大力气,只在他喉咙划一下就行了。血喷得很高,帐子顶上都是。”

“我身边的人都以为我从十一岁开始杀人。其实不是,我八岁那年,便开始杀人了。”

八岁的小少年便带着那把刀走上了逃亡之路,一路流浪。

他杀过抢夺他食物的乞丐头,杀过想把他卖到小倌馆去的人拐子,杀过欺负落单女子的地痞。

他带着那把刀流浪了三年,入了河西军,遇到了李铭。

人生从这里走上了拐点,一直走到了云京的含元殿。

“玉璋,这就是我。我是这样一个人。”他说。

他这出身和往事,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今日,他想告诉她。

他父亲是乡间小贩,母亲曾为仆婢,还曾受辱。而他八岁就开始杀人。

――知道了这些,她会怎么看他呢。

琴音嗡嗡两声,

“哦。”谢玉璋道,“知道了。”

李固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犹如浸在温水中一般。刚才的那些紧绷感都没了。

“玉璋。”他唤她。

谢玉璋:“嗯?”

李固道:“我常恨我父母。”

谢玉璋叹息。

李固道:“他们都是懦弱的人。一个,只敢对柔弱的女人和孩子动拳头。一个,挨打不敢反抗,受辱不敢报官,甚至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我这一生,都恨这些懦弱的人。”

“玉璋,我在河西,每思及自己累你二嫁,便痛苦不堪。”

“我怕你会受不了那些苦,我怕你会撑不下来。”

“可我错了,你比谁都勇敢。你回到云京的时候,眉间全是勃勃生机。”

“我再没见过一个女郎,像你这样耀眼。”

帐子外的琴音停了许久。

谢玉璋的声音响起。

“什么叫作……”她问,“你累我二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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