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分种,林间甚至没能生出任何别的念头。
整个视野都是时亦。
整个胸口都是时亦。
他有时候自己也会觉得有意思,怎么就心如止水十八年,组织给分配了个同桌,就开启了定期上天一轮游的崭新体验。
但有时候又觉得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谁活着都不容易,沼泽里陷着很多人。他无聊的时候会坐在柜台后面看火锅店,看食客来来往往,见过就这么自甘堕落一路溺沉下去的,见过得过且过能混一天算一天的,也见过再怎么努力都在原地打转,于是就这么停下的。
就连他自己,也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从来不会抱着任何不切实际的念头。
但时亦不一样。
明明这一路走过来都伤得摇摇晃晃了,明明连背后都没人守着、连血缘系起来的亲人都不能依靠了。
明明试过一万种办法挣扎着往上爬,又被狠狠掰开手踹下去一万次了。
时亦曾经跟他说过,做过很轻松的梦,梦里沉下去,什么都没有。
可小书呆子大概自己都没察觉,或者察觉了也说不清楚,他再没有路的时候选择了闭上眼睛,但其实只要出现了第一万零一条路,他就还会走。
窒闷口鼻也要走,疼到麻木也要走。
一声不吭地、不喊疼地背着书包低着头往上走,说好了要走到什么地方,哪怕已经做好了走不到就倒下去的准备,在倒下去之前也会一直走。
走到有人伸过来手,就把心交出去。
“书总。”
林间看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抱。”
小书呆子跟着抬头,水洗的目光落在他瞳底,眉睫一点点释开,淡白的唇角抬起来,特别成熟地点了下头,朝他张开胳膊。
林间伸手抱住他。
时亦冰凉地靠在他胸肩,右手覆在他后背上,一点点地往下顺。
“书总。”林间浑身上下都疼,收紧手臂,“揍我一顿吧。”
时亦怔了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画了个问号。
“就这个人。”林间抬手,点了两下自己的脑袋,“自己说着要往前走,其实根本都不信,看男朋友帮忙还不愿意,还想让男朋友跟着一块儿灰心――”
时亦没听他说完,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林间挺坚持,顽强地从指缝里往外出声:“还跟瞎胡闹吓唬人,把男盆友都吓着了。”“没有。”时亦说,“不害怕了。”
“差点儿把男朋友都吓着了。”
林间说改就改,在他手掌底下含混着往下嘟囔:“记性还不好,刚说好的一家人,转头就给忘了……”
时亦放弃了捂他嘴这种根本毫无意义的行为,格外老成地轻叹口气,松开手对准了抬头。
“……”林间亲着同桌冰凉的脑门儿,闭上嘴。
他坐了几秒钟,动了两下,拽了拽时亦的手。
时亦拿脑袋堵严实了他的嘴,把手交给他。
林间一个字一个字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在写完了“之”“前”“不”“是”之后,刚写到了“用”的的第三笔,就看着小僵尸直愣愣地从床上就要摇摇晃晃往下跳。
“不闹了不闹了。”
林间飞快把人捞住,格外利落地拿睡衣裹着抱成一团儿,倒回床上:“知道错了。”
时亦被他严严实实搂着,有点喘不上气,戳了他两下,没戳动。
林间抱着他,闭上眼睛,半晌终于有点儿闷地出声:“知道错了,真的。”
时亦在他怀里摇摇头。
“知错就改,以后再也不了。”林间抱着他暖和了这么半天,摸摸小书呆子还冰凉的手,胸口还觉得疼,“对不起。”
时亦又摇了两下头,握着他的手,十指交拢着攥实。
林间加了点儿力气攥回去,蹭了蹭他的头发:“其实我以前找法律援助的时候,也试着看过那几本书。”
时亦动了动,跟着抬头。
“看我干什么?”
林间低头,迎上他的视线,笑了一声:“我要是能看懂,刚才不就直接跟你特霸气地一挥手,说这一堆都不用看了吗?”
时亦跟着笑出来,转开目光没说话。
林间这人就很烦人,看他的时候要问干什么,不看的时候又非得让人看着他。
时亦被他托着脑袋转回来,脸对脸迎上视线:“小书呆子。”
“总。”时亦纠正。
“书总。”林间说改就改,“就一条,别太累。”
时亦看了他半天,点了下头。
林间抵着他额头蹭了一会儿,笑了笑,胡噜了一把小书呆子还有点儿潮的头发。
其实希望并不大。
他当初找法律咨询的时候,也不是没付费找过经验资历丰富的。可人渣也不是一点儿脑子都没有,虽然小偷小摸坑蒙拐骗的事就没停,但不是抓不着现行,就是量刑不够关进去也没用。
当初的事儿早已经没证据了,再翻出来,不光耗时耗力还不一定有个结果,对林女士来说也会是重新噩梦,得不偿失。
“要是真有什么办法,跟我说一声。”
林间笑笑:“咱们俩……咱们仨,一块儿使劲,这次真的是真的。”
“多真?”时亦问。“想抱着我同桌去赶紧冲个热水澡那么真。”
林间亲了一口他的额头,轻轻松松把人抱起来,往怀里掂了掂:“带感吗?”
时亦及时拽着他的衣领稳住,低头看了看:“什么?”
“这么抱。”林间拿腿垫了下,一只手托着他的背,一只手揽着腿弯好好抱稳当,“我看电视里都是这样,抱着HH跑……”
时亦跟着笑了:“墨鱼滑。”
林间:“……”
“牛肉丸。”时亦闭上眼睛,“鱼丸。”
“……”林间:“卸货这一段儿能删掉重来吗?”
时老师很严格,摇摇头,靠在他肩膀上,不容抗议地三秒钟睡着了。
林间吹了一会儿他的睫毛,看着双手并拢贴着裤缝、特别严格紧闭着眼睛的小书呆子,轻声乐出来,用力亲了他一口,把人抱进了浴室。
……
“下面呢!”
程航拍案而起:“我关心的是你们为什么进浴室吗?后面那段有本事你也给我看啊!对得起我一宿的期待吗!”
“就是正常洗澡。”林间一宿都没睡着,撑着眼皮打了个哈欠,“你期待什么了?”
程航:“……”
林间揉揉头发,又换了条胳膊枕着,把手机换了个方向。
复赛的成绩凌晨就出来了,河高进线的一共才三个。小书呆子被他们带队老师连夜打了三个电话,临时抱佛大腿定下了第二天一早培训实验要点。
他除了捂着他同桌的眼睛催他同桌睡觉,哪还有功夫考虑别的。
第二天早上还是跟林女士紧赶慢赶,才把新买回来的豆浆灌进保温杯,跟饭团一块儿追着跑了两层楼才塞进他同桌书包里。
“昨晚不是没出什么事儿吗?其实偶尔来这么一下也好。”
程航没再八卦,恢复了心理咨询师的专业状态:“不用太往心里去,他现在进步这么大,正好开始尝试脱敏治疗,一步一步克服这个心理阴影。”
林间点点头,撑起来敲了两下心口:“医生说不用往里去,出来。”
“……”程航憋了半天,叹了口气:“肯定心疼,这个免不了。只要继续治疗,以后还有你心疼的。”
林间没出声,往窗外看了一阵。
他研究了一宿,加上梁见发来了资料,差不多研究明白了这些竞赛的机制。
小书呆子的成绩其实能纯靠理论分进省队,现在省一就已经稳了,实验不管拿多高的分数都是锦上添花,会创下河高有史以来最好的物理竞赛成绩。
但时亦到最后也没选择省队,也放弃了考虑去冬令营封闭训练直接保送,选择了回来跟他一块儿准备高考。
不光是因为有处分、他们省有规定这么个只要稍微变通就能被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的理由。
时亦想要跟他一块儿往前走。
跟他,也跟他们家一块儿,一家人一起往前走。
他一直不希望自己会成为时亦的负担,但他们家小书呆子太厉害了。厉害到好像不论他怎么使劲儿,怎么拼命往前赶,手上被时亦偷偷一周一换的红线好像都勒住了小书呆子的翅膀。
“不是负担。”程航忽然出声。
林间愣了下:“什么?”
“你光看见他肯往前走。”
程航挺深沉:“你们俩完全是两种情况,你是因为必须往前,不走不拼命就会被拖着沉下去,但时亦跟你不一样。”
林间蹙了下眉,没出声。
“我一开始接诊他的时候。”程航说,“他给我的感觉,是这个人什么时候忽然就没了,我都不意外。”
林间坐着的椅子重重落在地上。
“没必要避讳这个。”程航很平静,“所有的问题都是在你不肯直面不肯解决的过程中,逐渐变得不能解决的。”
“他很坚强。”林间说,“他是我见过最坚强的,要是别人――”
“就是因为他坚强,所以才能撑到现在等着你。”
程航:“但人不能光靠坚强活着啊。”
林间没说话,但也没打断他。
“你能体会――”程航顿了下,“算了,你应该不能体会。”
林间:“……”
“就是那种走在浓雾里的感觉。”
程航飞快接上:“他不知道努力有什么用,不知道往前走有什么用。他不甘心,想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所以他坚持着走到现在,但看了以后呢?接下来该干什么?继续往前走要干什么?”
“他会找到答案。”林间说,“他――”
程航:“他找到了啊。”
……
这次的视频通话时间比平时长,林间点了结束通话的时候,手机都已经有点儿发烫。
他攥着手机,在手心烫了一会儿。
“……你扛着这些太久了,林间,这些对你来说是责任,是必须扛好了不能放下的东西。”
在聊天的最后,程航的声音格外冷静:“但对他来说,这些是原因。”
“让他继续往前走,让他不就在哪一步撑不住累了闭上眼睛倒下去的原因。”
“他走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才终于找到的。”
程航:“你得把它们留给他。”
这一趟回家,林间顺手洗了两张N大的照片。
一张大门一张教学楼,夹进了正在复习的课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