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修行,在最开始最容易,最能帮助破境。可是走到了最后,反而难过其他所有修行路。
因为一统天下的至高目标,本就意味着你要压服现世所有雄杰!无论你走的什么道路,是什么绝巅,普天之下,皆为臣属!
今日之六合天子,一旦成就,要更胜古老时代之人皇。
因为经过一代代人族的奋起,今日之人道洪流,已经昌盛过往日不知多少倍。
官道蓬勃至今,手握乾坤的艰难程度,也远胜过往。
对于六大霸国的天子来说。
最次的结果,是被人扯下王座,打散修为,生死不由自主,社稷任凭宰割。如庄高羡。
稍好一些,是在战场上身死道消,为国而薨。如阳建德、韩周、姒元。当然此等也有高低,明君昏君,历史会记得。
再好一些,是无功无过或功过相抵地度过了皇帝生涯,去位之后,伟力未能自归。但多少也能做个逍遥真人。(事实上无人能忍受这种落差,未能自归伟力的天子,卸任后不可能再证衍道。所以这些伟力未能自归的天子,几乎没人能活太久。要么强行冲境失败,要么起意归位却被新天子镇压,要么索性就死在战场上。)
好的情况当然是功德圆满,无憾退位,伟力归于自身,去位仍是真君。但这一步难之又难,天子掌至高权柄,自归伟力的难度,也超越所有王侯将相,不止是一倍两倍的差距。大齐开国这么多年,自归伟力的相国,也只有一个晏平,他是帮助姜天子成就霸业的贤相,注定要名留青史的。天子自归伟力之难,可想而知。
于所有的霸国天子,终极理想只有一个,就是那一统天下的伟业。这是普天之下,古往今来,所有君王都遥望的目标。却也是一条偏狭得只有一个人能够成功的路。
“天下尽紫旗”,已是对一位君王最好的祝愿。
而齐天子的回赠,是“无亏欠”。
绵延的宫殿群落,雄踞在这三百里临淄巨城的正中心。
在大内总管霍燕山的陪同下,姜望一步步走出这里。红墙黄瓦白石道,匀分天光,反照云雾。
想起青雨之前论及仙宫,举了霸国皇宫的例子。
组成这巍峨宫殿群的,也只是砖石。但这砖石背后,的确是难以想象的伟力。
如齐天子这般雄主,都勤勤恳恳五十九年,不敢懈怠。
他如何能说自己是真自由?
路上霍燕山看了他好几次,欲言又止,临出宫门,才终于道:“姜真人,胸口有鞋印。”
“哦。”姜望恍过神来,面无表情地拂了拂,些许薄尘,已为如意仙衣洁去。
“我新学了一门步法,我自己试试能不能踩到这里。”他强调道。
霍燕山默默点头。
姜望也便不再说什么,跟韩令比起来,新任大内总管还是不够懂事啊……
把姜真人礼送出宫,一直到他的身形消失在视野里,霍燕山才转步往回走。自觉已经展现了守口如瓶的形象,然不知已有被告黑状的可能。
姜望此前不认识他,但他当然是知道姜望的。此前不知道具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这离齐之人,现在算是明白了。
古今难测,天子之心。
走出大齐皇宫的姜望,很是静默了一阵。
他踏上长街,顾自前行。
去哪里呢?
大概很多人都会思考这个问题。
姜真人这次回临淄,是低调了又低调。韩令迎他,是只身前来,一路送他入宫,也遮掩了痕迹。绝大多数城中百姓,都压根不知道这件事。
确实没什么好宣扬的,不比从前。
但在有心人耳中,这悄然寂寞的脚步,不啻于惊雷行空。
不客气的说,姜青羊若归齐,能够影响整个齐国的权力格局。
姜望无心被人观望,所以掩声遮目,汇入人群。
他早已天下知名,在齐国更是家喻户晓。但以东国之大,百姓之众,不可能人人都看过他的脸。临淄不同,在这座霸国雄城里,他的拥趸格外疯狂。
当初离齐,整个齐国上上下下,几乎所有曾与武安侯产生过摩擦的人,都遭受了近乎疯狂的舆论抨击。
连军神关门弟子王夷吾都不能幸免。
在这座城市里,他的五官都被单独拎出来分析多少回,还各自都有拥趸。眼睛最优党和鼻梁最佳党甚至茬过架。
他若是不遮不掩,走在街上,马上就会被认出来,而后轰动城。
幸亏见闻可掩,如今不必长袍斗笠。
行走在繁华的长街,看着忙碌生活的人们,他仿佛置身其中,又仿佛身在世外。
此心此境,不与旧时同。
这一刻他想起了余北斗,就是在这条街上,这个最初被他认定为老骗子的江湖术士,拦在马前假摔,纠缠着非要给他算一卦。
然后牵着他的马,带他游长街,看人寿,观未来。
不知那时候的余北斗,是否看到了他自己的人生?
俱往矣!
今夕何夕!
姜望任意而走,放开心怀。这时候他在繁杂的喧声里,精准捕捉到了一个名字,非常熟悉的名字——
尔奉明。
不由得微微一笑。
脚步半转,已经出现在某座酒楼之中。随手召来一把椅子,坐在了正围拢一桌、高谈阔论的文士中间。
然后拨动视线,放开声音,叫这些人看到他、听到他。
尔奉明酒意上头,面红耳赤,正在指点江山:“早好几年我就写过文章的嘛!那时你们都不信。当时我就说,当今之弊,正在于——”
他看到了姜望。
红脸变成了白脸,助长气势的高扬的手放下了,说到兴奋时站起来的身形,也慢慢地往下滑。
“我让你坐了吗?”姜望平静地问。
尔奉明立即又挺身站直。
此桌其他文士,也都下意识地起身,罚站般站了一圈。
“没事,你们坐。”姜望抬掌往下按了按,指挥他们坐定,像按下了一堆木偶。
这才姿态舒展地看向尔奉明,语气轻松:“最近怎么没听见你骂我?”
尔奉明迅速收拾好心情,脸上带笑,颇有风度地道:“瞧您说的,我都是就事论事。当然事实证明我有些时候发声很浅薄,但我都出于公心,没有半点私念啊。大家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好,总有人要站出来挑刺……您这样的大人物,岂会跟我计较?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您说是吗?”
姜望也不与他废话,只笑着按止了声音,而后道:“此声不入第三人之耳,你今天与我说实话,我不动你。”
满座文士皆不得闻,像是隔着一层看哑剧。但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不敢吭声。
尔奉明稍一权衡,便笑道:“您都不在齐国了,我还骂您干啥啊。又不挣钱。”
他开这个口是有风险的,因为一旦姜望骗他,把他的声音扩散,他顷刻人人喊打,一生所求之名,就此毁于一旦。
但他相信姜望。
因为这个人一诺千金。
有句话说,骂你的人最知道你有多冤枉。
尔奉明有时候会觉得,他其实可以算眼前这位青史第一真的知己!
姜望仍是笑着:“有点实,但不够。”
尔奉明索性破罐子破摔:“你有名,又没什么背景,我骂你别人才会注意到我。我要是骂个张三李四,谁会理我?我怎么成名呢?”
他小心地看着姜望的表情,又道:“而且我骂您对您也是有好处的啊……正因为我总是骂您,才有更多的人关注您,了解您。您才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扬名东国。”
姜望眼中倒无恼意,只瞧着他的表演,悠闲地道:“你回答了你为什么骂我,但还没回答为什么现在不骂了。我难道不是更有名气了吗?”
“你以前在当官,有顾忌,不可能把我怎么着。现在你离开齐国,没什么顾忌了。”尔奉明老老实实地道:“我也怕死的。”
姜望笑了笑:“名士求名不是不惜死吗?”
尔奉明坦诚以对:“那是别人。我可不学许放。我既要求名,又要好好活着享受名声。”
姜望哈哈大笑,真就没动他,自顾扬长而去,就这样走出视觉和听觉之外。
“他走了吗?”
“怎么样啊,青史第一真与你说了什么?”
“尔奉明?嘿!还活着吗?”
一桌文士七嘴八舌。
“唉!”尔奉明忽而活动了眉眼,长叹一声。
“怎么了,尔兄?”有人问:“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尔奉明喟然长叹:“今日方知何为真人!”
他一脸感怀:“此后我当为姜真人忠犬,我要为他著书立传,助他流芳百世!”
“急死我了,你们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对面的文士凑过来:“别打哑谜啊!”
尔奉明环顾左右,看着那一道道期待的眼神,才矜持地道:“我看到了姜真人的度量,姜真人也明白我一片公心,只是有时候被蒙蔽。君子之交淡如水,求同存异道中行。姜真人与我意气相投,一笑泯恩仇!”
“好!真是佳话!”旁边的文士举起酒杯来。
他们喝彩,高歌,共饮。
真是欢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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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