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明月已歇。北境王府之内,有人一夜未眠,身前棋子散落一地,形容枯槁,衣衫上满是酒气,半醉半醒地枕着湖畔的青岩,口中念念由此,但旁人却不知所言。
正对着那座静湖,一座二层小竹楼的窗口处,穿着一身黑色蟒袍的老王爷与一位中年儒士相对而坐,饮茶之余,二人还偶尔翻翻史书,然后寻些趣事来作为谈资。
儒生姓齐,是一位来自南疆的读书人。按理来说,他早已经到达了北境,却迟迟没有入城,究其原因,竟是因为在一座山中困了路。
老王爷端着茶杯,将饮未饮之际,不由得朝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轻叹一声,神色失落道“若人人如此,还读书作甚。”
儒生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有时候不一定是书中道理错了,也许是因为自己当下读的书还不够,所以无法将那些道理看得透彻。人云亦云,一知半解,自认为如此,实则却差出了猴子的一个筋斗。于他而言,本我非我,难道就成不得自我?道理终究还是讲给自己听的,故而某些心中不曾认可的文字,即使看得再多,又有何用。”
老王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片刻之后,轻声道“还望先生赐教。”
本名齐岳泽的中年儒士笑而不语,然后以手指蘸了些许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人”字。
老王爷沉思片刻,仍是不解其意,于是开口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中年儒士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依旧笑而不语。
老王爷不禁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先生此举不免有些大胆,甚至可以说是逾越了规矩。”
“道在天地间,人在天地间,我亦在天地间。”齐岳泽不以为意,神色坦然地给出答案。
“依着先生之言,我既未道?若是如此,那么世人苦苦追求的又是何物?”老王爷问道。
“名利而已。”
老王爷有些震惊,继续问道“读书人读书为何?”
“为名为利。”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此言立世,先生以为如何?”老王爷忽然有些神色凝重地问道。
“立心,立命,为名也。继绝学,开太平,求利也。名在千秋,利在万古,如此而已。”中年儒士神色平静道。
大逆不道之言,已尽落云端之人耳中,虽未开口,但心中已然怒不可遏。若这位姓齐的儒士再敢大放厥词,想必那位在坐镇天幕之上的儒家圣人一定会不顾身份选择出手。
老王爷心中已经有所察觉,所以出言提醒道“多事之秋,还望先生见谅。”
齐岳泽抿了一口茶水,习以为常地笑道“多年积累的旧怨罢了,王爷不要见怪才是。”
一座甲子之前便“名存实亡”的儒家书院,与自诩儒家正统的诸多书院,早已势同水火,相看两厌。之所以没有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步,除了文庙内的那位至高圣人有意缓和双方之间的关系外,是因为那座琳琅书院与天地中央的十方阁还有着些许藕断丝连的关系。
身为一院之长的齐岳泽与一名剑客相交莫逆,彼此皆是将对方视作大道之上的同行者。由于这一层关系,明面上出手是断然不可能的事,所以双方便一直“无事”至今,但某些额外的关照其实还是有的。
圣人虽然无私,但可惜没有圣人。
中年儒士是个心宽的,喜欢将道理的读书人,所以事情不做的太过分,他也懒得理会,只当作是平日里的一些小打小闹,借此给平淡的日子增添些趣味。酷爱翻书不假,但还不至于整日枯坐楼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谁家的日子不多的是一地鸡毛,总要为冷暖思量,也总要为肚皮着想,更何况书院里的小家伙也有不少,总要让他们填饱肚子在读书,否则岂不是又会凭空多出一堆“无道理的道理”。
故而只要那些“正统们”不挡住财路,儒士也就随着他们瞎折腾,很少去理会。不过一旦有人触碰到了儒士的某些逆鳞,那可就是一场无妄之灾,雷霆盛怒,毕竟读书人不是那庙里的泥菩萨,多少也是有火气的,不过所幸至今还未曾有人亲眼见过儒士的盛气凌人,以及不讲道理。
老王爷不由得打趣道“就没想着为学生们铺一铺前行的道路,往后好让他们可以走得更顺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