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沉,渡船靠岸。
身着灰色布衣的中年男子站在渡口处,面带微笑,张麟轩一行人挥手作别。作为师叔,本不该如此吝啬,但无奈兜里空空,实在是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故而便只好先行欠着,以后若有机会,那根铁棒应该会帮他补上。
关于张麟轩当下修行所面临的困境,方才一见面,孙心吾便已了如指掌,虽可为其解惑,却不愿为之。至于其中原因,无外乎一句话,“绝知此事要躬行”。有些事情,求人不如求己,而修行则更是如此。
站在原地,举目远眺,少年的背影渐渐模糊,许是已经走远了的缘故。本想着再护道一程,但奈何光阴无情,留给自己的时间着实所剩无几。纵然有心,却也无能为力。世事多无奈,不必过分强求。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必然;人生何处不相逢,奢望。
中年男子盘膝坐下,顿时身上金光流转,道韵氤氲,须臾之间,便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间。随后,云海之中,雷声滚滚,落下一场绵绵细雨,泽被万物苍生。
一条大道的尽头,手握铁棒的伟岸身躯就此消散,为后世之人让出道路。原本紧随其后者,此后必将相互争斗,以求自身能够得证大道,届时难免一场血雨腥风。
十方阁。
从始至终,无名无姓的第九层楼就此沦为“俗物”,再无任何大道气息可言,而这也就意味着,原本第九层楼的楼主此刻已彻底陨落,再无“归来”的可能。
世间万千修士,除黄更辰以外,皆不得长生,三教祖师如此,张欣楠亦然。不过“苟且偷生”的法子,其实还是有很多的,比如转世轮回之后的“反客为主”,或者像十二楼主秦湛一样,干脆舍弃肉身,此后以灵魂之姿存世。
至于孙心吾此时此刻的选择,与二者之间天差地别,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自此再无来生可言。一身通天修为尽数还于此方天地,不带走一丝一毫,似南海之鲸一般,一旦彻底陨落,便万物得生。
旧书楼中,棋子散落一地,一向恪守礼节,尊师重道的陈尧方才竟是直接掀翻了棋盘,满头青丝糟乱不堪,身后书卷被一股大道气息莫名地撕成碎片,狼毫砚台尽数折断。
此刻的掌楼者,书生陈尧,可谓怒极。
秦湛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五师兄,以至于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对于七师兄的离开,秦湛亦是十分悲痛,但此刻的他似乎已经被陈尧吓傻了,所以自然而然显得十分“淡然”。
陈尧怒目沉声,质问道“先生,这到底是为何?!”
站在围栏处的酆都山主人,此刻冷眼旁观,默不作声。
修面无表情,言语平淡地反问道“陈尧,你如今可还知晓何为尊师重道?”
未等陈尧作答,一剑先至,白衣紧随其后,闻言后,不由得冷笑一声,亦是言语平静地说道“不过是后世儒家的说法,与我十方阁有何关系?”
瞧着来者以及那把剑,酆都山主人不由得嘴角上扬,心道,有趣。若用人间的话来说,此举算不算是忤逆君上,或者造反?
一袭白衣,倒持剑锋,温言笑道“前辈看戏就好,莫要火上浇油。”
酆都山主人不免有些惊讶,遂问道“听得见?”
来者正是剑客张欣楠,他点了点头,却并未言语。
酆都山主人嗤笑一声,道“如此狂傲,将来若去了酆都山,日子可不会太好过。”
张欣楠微微一笑,轻声道“不过一道心念而已,日后是否好过,您说了不算。”
对于如此狂悖之言,酆都山主人不怒反笑,说道“不愧是元君看重的人,哪怕如今是转世之身,然而锋芒却一如当年,着实难得。那日黄更辰借走冥府至宝,本以为能稍稍压制于你,却不料被你一剑打落大地,当时我还以为是人间规矩‘偏心’所至。今日一见,方解昨日之惑,哪里是什么厚此薄彼,一人一剑,已然足以矣。张欣楠,实不相瞒,我虽是一道分身,却也能做得主。从今天起,如若你在人间待腻了,大可作客于酆都山,我在此可以承诺,你的地位与昔日元君身边的与世同君将一般无二,甚至犹有过之!”
张欣楠抱拳道“多谢前辈好意,但日后之事,等日后再说。”
酆都山主人点了点头,温言笑道“我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作为白衣剑客的先生,修此刻仍旧面无表情,对于前者方才的那一问,眼神之中稍有不悦,冷漠而视,淡淡地问了一句,“此番仗剑登楼,何意?”
张欣楠执弟子礼,恭敬道“师父大恩,做弟子的无以为报,所幸还有些本事,大可为您分忧。万年之前,世道如何,无外乎听天由命,但如今之人间,不过就是您一句话的事而已。辛辛苦苦打天下,到头来虽然坐着江山,却好似名存实亡。试问先生,您当真觉得无所谓?”
修猜到了一些张欣楠的用意,神色微动,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麟轩咧嘴一笑,回答道“在外奔波劳碌半生,如今才刚回家歇歇脚,做弟子的,又怎舍得让您再次辛劳,故而一些脏活累活还是都交给我们来做吧。作为先生的首徒,十二位师弟的大师兄,又岂能坐享其成,整日躺在功劳簿上心安理得地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