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城内灯火渐熄,但唯独四通馆内,依旧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各方论法之人,就世间诸国应该如何实行法治,彼此争执不下,短时间内难有定论。
刚刚栖身一境,却还没来得及巩固境界的张麟轩,在与求凰和李子吃过晚饭之后,便独自走出屋子,来到了二楼的围栏处。张麟轩此时神色略显呆滞地趴在围栏上,看着楼下众人面红耳赤的激烈争吵,少年的眼神中仿佛透露出一丝失望。
昔日在琳琅书院求学时,山主齐岳泽曾与张麟轩有过这样一番交谈。先生认为这人世间的很多事,往往对错与是非之间,并不存在一条明显的界限,而人们之所以会为此产生争执,是因为双方所处位置的不同,由此所看到的所谓真相自然也不近相同,故而各自便有各自的道理要说。争执在所难免,但不可胡搅蛮缠,得理不饶人。双方就事论事,必然是心平气和地各抒己见,而绝非是面红耳赤地滔滔不绝,你死我活。
对于某种事请的看法,可以多种多样,其实也必然会多种多样。一千个人,自然就会有一千种不同的看法,是非对错往往很难分清。我们要做的并非是证明某一种说法的正确,从而以这一种看法,去压倒另外一种看法,这样做是不对的。
至于我们真正要做什么,当时的齐先生并未多说,只是叫少年稍后回去再想想,当我们置身于争论之中,到底应该如何去做,是继续面红耳赤地选择争吵,还是在静下心来之后,能有一番言语平和地各抒己见。
当时的张麟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而齐先生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之后不久,兄长身死,张麟轩独自北上,游历荒原。途径一处的大河时,他见到一位仙长,后者正在河岸施法,意图降妖除魔。当这位仙长不由分说地将一只山野精怪给剖腹剜心后,少年这才知道自己当时给予齐先生的答案,是有多么的天真幼稚,甚至是愚蠢。
强者面前,哪有弱者说话的份。
道理首先是讲给自己听的,自己尚未做到,又如何用它来规劝和教导他人?就事论事,心平气和,各抒己见,首先是说给自己听的,而并非一出口便是对所有人的要求。云雾缭绕的山巅之上,那群自诩为逍遥仙人的家伙们,逢人遇事时,便只会伸出紧握的拳头,在彼此比个大小之后,从而再去决定对错两字。
当时齐先生想让少年明白,与人论事,要注意态度,要学会心平气和地去各抒己见。话不可让自己说尽,自然也就不可让别人无话可说,双方你一言我一语才是所谓的真正论事,而非只专注在一件事情的对错之上,满脑子都想着要去争一争那所谓输赢,其实毫无意义。
张麟轩的眼神中之所以流露出失望之色,是因为在他看来,一楼的绝大多数论法之人,竟然宛如一条摇尾乞怜,与主人讨食吃的狗。
楼下之人此刻看似是在专于论法,可实际上每个人都各怀心思,之所以如此激烈地与人争辩,无非是只想依次博取眼球,最好是能得到楼上八人中,其中一人的青睐,从而再将一身所学卖出个好价钱。
秦凤仪于傍晚时分方才来到四通馆,他到场的时候,今夜论法其实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了。秦凤仪此时此刻就站在张麟轩身后,他皱着眉头,同样正在看着楼下众人相互间的激烈争吵。
片刻之后,秦凤仪不禁叹了口气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果真是人间处处皆如此啊。”
张麟轩忽然站起身,打趣笑道:“挺大个老爷们儿,在这长吁短叹什么呢。这读书人的一身学问,难道不正是用来换钱吃饭吗?这书中道理再好,终究不能当饭吃,总要想些办法去养家糊口才对。一身文武艺,不兜售与帝王,又能卖与世间何人呢?”
秦凤仪不以为然,反驳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岂能为三斗米折腰?我辈读书之人,遇事自当有其风骨,安能摧眉折腰,以事权贵?君子坦荡荡,行事光明磊落,又岂能躲于暗角阴沟之中,行鼠窃谄谀之事。”
张麟轩微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以自己一身学问换取高官厚禄,又有何不可?君子行事坦荡,并非意味着君子本身没有私心,而是敢于将私心展露,而且还能够问心无愧。以自己的本事挣钱,这无可厚非,只不过楼下的某些人吃相实在是太过于难看了。例如昨夜看似有过一番言论的王霖,就属于吃相难看的那类人。”
秦凤仪笑问道:“出身白云观的那位老道士?听说人不错啊,不但修为高深,而且还精通各家学问,他怎么惹到你小子了,以至于你如此地不待见他?若是我没记错的,他好像跟这次论法没多大关系。昨夜之事,我听人说了,没准是无心之过呢?”
张麟轩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无奈道:“你如今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信这种鬼话。什么叫无心之过?不懂事的孩子犯错可以说是无心之过,初入江湖庙堂不懂规矩的年轻人可以说是无心之过,而一个活了百余年的老家伙,吃过的盐可能比你我吃过的米都多,你觉得他会不懂什么叫作人情世故?此次南山城论法,北境三州之内的那座竹芒书院便已经很不高兴了,更别提临近几州的书院了,所以儒家大多数人对待法治态度是很明显的,他王霖难道看不出来?一个身兼佛道两家学问的老者,我本以为他必有高论,没想到反而竟是做起了煽风点火的小人行径,实在是令人不齿。”
秦凤仪耸了耸肩,没说什么。
张麟轩突然问道:“那件事,还是没有眉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