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我家孙贱人的表现呗,他要是安生些,我就翘着二郎腿看人家摔胳膊摔腿,反正幸福这种事吧,也就自己能掂量,他要好好表现,我就一辈子待围城里伺候他。一辈子为他心甘情愿做贱人。哈哈。”
田鸡在电话那头笑得没心没肺,一口一个贱人,结果听到一个浑厚的男声在电话里含糊嚷嚷:“老婆,我要看球赛,帮我把洗脚水倒了。”
田鸡也丝毫不客气,也不怕我听到,尖着嗓子嚷开了:“喊一声‘我是贱人’我就给你倒。”
“我是贱人,我是我老婆的小贱人。”
那头的男声开始娇嗔耍宝起来,田鸡哈哈大笑,哄孩子似的连连说:“好乖好乖。”
我被这对欢喜冤家逗得捧腹大笑,一扫这几天压在心头的阴霾,真心认识到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拥有奇异的治愈力量,也许源于天生的乐天性格,是冬夜里的一把火,让人想汲取她身上温暖的力量。
挂了电话,手插着兜懒懒倚在门边,头靠在门框上,悠然地望着黑丝绒一样的夜空,我吃吃一笑。
人们都说人的肉体陨灭以后,就会成为天上的星星,守护地上的家人亲友,哪怕朝夕轮换,星辰不变,守护不变。
爸,哪颗星星是你呢?喜欢我的笑容吗?我会一直这样微笑的,我不会再让你看到眼泪了。
乡村的世界平淡如水,第二天,因为镇上一家小饭馆开张营业,请师父题词装饰门面,师父也挺高兴,等那人拿了他老人家的墨宝欢喜离开,也起了挥毫泼墨的兴致,我在旁边伺候磨墨,师母趁着日光晴朗,在院子里洗洗弄弄,自有一番乐趣。
师父的一生是个传奇,家世堪称显赫,好像他父亲的父亲曾经是个半生戎马战场的北方军阀,一生杀人无数,最后却死于手下的叛变。到了师父父亲这一代,已经变了天,老人家本来就是家中异类,见军阀父亲杀戮太重,手上沾染太多血腥,不知道是不是想代父赎罪,平时爱读读佛经,行为举止儒雅斯文,书卷气浓,完全不像一代军阀的后代。
再后来,师父的父亲去了河南嵩山少林寺剃度出家,当时已经长长青葱少年郎的师父也跟随父亲去了少林寺,做了个俗家弟子,练武强身,几年后,带着一身壮志未酬的铿锵热血下山闯荡人生。
师父做过十里洋场大佬的贴身保镖,大佬没落后娶了他孤苦无依的外孙女,受过迫害,进过监狱,住过牛棚,中年丧子,半生风风雨雨却换不来晚年的儿女膝下承欢,老来脾气古怪,带着师母隐没山林。
我看着师父被残酷的岁月肆虐的脸,皱纹横生,却隐隐透出股出尘与豁达,哪怕已经是七十岁高龄,作画的手依然刚劲有力,站如松,坐如钟,这样一个沧桑老人,骨子里的正气让他卓然于世,像孤山上的那棵老松,被天地雨雪肆虐出自己的风骨。
我庆幸还有师父在。
师父正在宣纸上专心致志写辛弃疾的那首《水调歌头》,我边殷勤磨墨,边打量师父的神色,漫不经心地说:“师父,我在A市见着师兄了。”
话一出口,小心观察师父神色,他眉也不动一下,只是淡淡“哦”了一声,笔下的字体如行云流水,苍劲有力。
不知道师父是想听还是不想听,我却有说下去的心思,继续顾自己说:“师兄现在可风光了,做了警察,是刑侦大队队长,我夸他厉害,他说都是师父您当初教的好。”
“哦还有,师兄快结婚了,嫂子我也见过了,郎才女貌来着,特般配。”
师父又淡而无味地点点头,蘸了蘸墨,终于漾出个语重心长的微笑:“要成家了吗?这毛糙小子总算是长成了。挺好。”
“是啊,我也替师兄高兴,不过这人怎么这样,出人头地了就忘了咱们,不记得我就算了,还忘了师父师母,这四年也没回来看过咱们,师父你心里就不怪他吗?”
“好男儿志在四方,惦记我们老头老太干什么,忘了我们这些老东西才好。”
师父一如既往的板起面孔,我福至心灵地笑了笑,甜甜唤一声:“师父。”
“干什么?”师父板着脸瞪我,老眼犀利,却分明有些不自然。
“是您叫师兄不要回来的吧?”
师父不做声,手下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原因嘛?我猜猜,要不就是不混出个人样就不要回来见我,要不就是师父太宠我,”我停了停,嘴边泛着促狭的淡笑,眼直勾勾地盯着师父:“所以对师兄逐客令,既然给不了莫愁幸福,那就一辈子不要出现,对吧师父?”
我笑嘻嘻地捧着脸看着师父。
我不声不响甩出了重磅炸弹,可师父是什么人?枪林弹雨中活过来的老江湖,又怎会把我这种小儿科的试探放在眼里,他只是怔了一下,意料之中的搪塞我:“师父忘了。”
间师父这反应,我心中有数,颇有些无奈地耸耸肩,嘟着嘴抱怨:“跟师父说话一点都不好玩……啊啊,师父,这个字你写坏了。”
师父本来完美收尾的“水”字被我这么一瞎嚷嚷,笔尖本应离开纸面,结果却抖了抖,水字的一那变得粗壮了些,还真写坏了,瞬间破坏了整幅诗词和谐的美感。
师父见被我乱了心神,瞪了我一眼作为警告,却有些哭笑不得,送我三个字:“小滑头。”
我得逞地看着眼前满脸蹉跎的老人,心里有股暖流静静流淌,却什么也不说,只回给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我明白,有些沉重如山的爱,是不需要说出来的。
晚上和师母在厨房忙活,师母负责炒,我负责洗切,配合默契,本来也就只有三个人吃饭,老人家味蕾退化,吃的也不多,晚饭在有条不紊中进行着。
师母慈眉善目,比起我那闷葫芦师父,要健谈许多,在我不依不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追问之下,师母这才妥协,往院子里悄悄张了张,见师父专心在打太极,这才渐渐打开话匣。
“你说那个年轻人啊,好像是姓林吧,见过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