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要命,都到了这个份上了,陪着自己去黄泉的陪葬品竟然会是这个东西,段烨霖忍不住笑出了声,扯得伤口很疼。
想了想,段烨霖把烟点上,好好抽了一番,最后一支烟了,味道果然好到极点,几口下去胸口就觉得微微发烫,半条命都回来了。
井道里的臭气、烟土气、炸药味都与这浓郁的烟味混合,让人几乎嗅觉失灵。
拿起了那个香囊,死亡之前,他还想再重温一下绮园初见的香气。他拍了拍香囊表面沾的土,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
香囊置于鼻下,轻轻一嗅,段烨霖皱紧了眉头。
那不是芍药的香气,而像是一味中药,香气浓郁,味甘、辛、微苦。
这气味他并不陌生,甚至绝大多数人都能分辨出它的味道,随处可见,唯一的不同是它有一个特别的名字。
段烨霖伸手去解开香囊,因为动作太急,里头的东西一下子漏出来,掉了一地。
他倒抽了一口气,用手用力地抓了一把,在掌心揉搓着,黑暗的井道里,他的眸子亮晶晶的,还带着点氤氲水汽。
香囊里的,不是芍药,而是——当归。
何药能医肠九回,却簪征帽解戎衣。当归当归何不归?
古来从军的人在离家的时候,妻子会在丈夫的怀里塞一小把当归,意思是告诉他,该回来的时候要记得回来,永远要记得有个人在等你。
临行前,他问许杭,还有没有话要对自己说,许杭给了他这个香囊。
他在告诉自己,活着回去。
他的眼前一下子就不是井道里的模样,而是回忆从脑海里跑出来,逆着时光往回跑,他追着看,就这么一直追到当时的金燕堂门前,许杭张着嘴,欲说还休地站在自己面前。
那个时候,他不是什么话都没说,他的嘴唇轻轻张了张,很小声、很细微地说了一句话的。
“与子…成说。”
只是太远了,段烨霖没听到也看不清。何况再动听的表白,说给上战场的人听,总是很残酷的。
一把当归藏心事,不求君知求护佑。
段烨霖甚至都不敢想,那是怎么样的一副场景。一豆残灯之下,许杭是怎么细细拆开香囊,倒出芍药,用碾刀将当归劈薄,小心翼翼地装进去。
他的眼神是温和亦或是认真?他的十指是灵活亦或是小心?
他……他……他真是个要命的家伙。
不见光亮的井底,一个戎马半生的司令,手握着一把当归,低声哑笑,笑得像哭声一般,但又不是痛彻心扉的那种,而是得偿所愿却无可奈何的喟叹。
“哈哈……呵……哈哈哈…许少棠啊许少棠,我段烨霖算是没白喜欢你一次。”
他笑够了,后脑往井壁上一靠,烟色之中,他的眼眶热辣翻滚,叼着烟的嘴角却是往上挂着的。
耳边是千军万马哒哒马蹄奔来的暗号,他的身上有黄土窸窣落下掩埋,他安稳坐着,手里摩挲一把当归。
粉身碎骨浑不怕,因为他留得粉墨在人间。
这个时候,他的眼前没有这些鲜血狼烟,只有绮园里那个翻舞着水袖,点翠缠头,云步留香一个圆场,顾盼神飞之间惊艳亮相的那个少年。
那曲越剧是怎么唱来着的?
梁兄啊,情投意合相敬爱,我此心早许你梁山伯。可英台面红耳赤口难开,记得十八里相送长亭路,我是一片真心吐出来。
真好听。
段烨霖的喉咙里哼哼着调子,当然是沙哑难听,他眯上了眼睛,随后红色的烟头几乎快烧到了头,从他的嘴边掉落,滚了滚,凑近了爆炸的引线。
地面之上,乔松怒吼着用机枪扫射,日军如浪潮一样一批一批冲上来,终于大部队都被引入了陷阱之中。
现在是日头最毒的时候,烈日凌空,人的嗓子就像一片沙漠,多少水灌下去,都从毛孔里逃出去。
乔松刚刚站直身体,眼前一阵发黑,用枪撑着才勉强站住了。
随后,整个大地像发怒一般剧烈摇晃起来,一股抹杀万物的气波从地底下源源不断涌上来,冲破了大地的外壳,直冲云霄,将地面上的所有东西都往上狠狠一带!
仿佛是一个巨人,将所有的日军都抛上半空,再自由落体般一个个砸回地底下去!整个地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塌陷,黄土与泥沙倒灌,一时间飞沙走石让人根本睁不开眼。
随着纷纷下落嚎叫的日本兵,贺州城外的上空,不亚于经历了一场骇人的龙卷沙尘暴!
乔松他们根本无法仔细去看爆炸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只知道大地上的裂痕还在扩展,塌陷一步步扩大,那些日兵们死状各异,有摔死的,有炸死的,有砸死的,有埋死的……
这真的是一场成功且漂亮的反击,然而对于乔松而言,这种成功充满了悲哀,无法令他欢喜。
他望着惨不忍睹的大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满面泪水横流,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声直击灵魂的痛呼。
“司令——!!!”
声音若是有灵,就会传到人的梦里去。
金燕堂里,院落内,正在睡梦之中的许杭突然惊醒,满身冷汗,一翻身打翻了茶杯从躺椅上跌坐在地上。
他一手扶着脑袋,觉得头疼欲裂,好像有谁拿着刀子深深扎在他头顶一般。
好吵…怎么会这么吵。
今日的贺州城,除了炮仗的声音之外,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他还来不及去细想就感到晕眩,整个地面摇摇晃晃,一屋子的东西砸得七零八落,破碎声四面八方传来,屋子里蝉衣和小沙弥的尖叫不断。
地震?不对,不像。
过了一会儿,这阵波动停止了,贺州又突然陷入了死寂。
许杭心里打着鼓,鼓点飞快,几乎要跳出来,他不由自主就往门口跑,一把推开了金燕堂的大门,冲着城墙的方向看过去。
看了一眼,他瞳孔收紧,连呼吸也不会了。
城墙没了,贺州的军旗也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