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如实回禀了啊,他会说些什么?会把他们相处的细节告诉方丈吗?虽然他还没向她表白过,但公主觉得,释心大师多少是有点喜欢她的。
这是个看热闹的好时节,尤其还和自己有关,公主腼腆地揉着衣角,偏着身子从肩头给释心暗递了个秋波。现在的心情嘛,说起来有点紧张,像自由恋爱后被人撞破,不得不向长辈摊牌一般,很具禁忌的快感。
当然午饭是吃不成了,但是寺众纷纷表示一顿不吃不要紧,大家十分踊跃地想参加议事堂的旁听活动,以至于方丈在前面走着,后面洋洋洒洒跟了一大堆人。
还是十方长老比较有威严,猛然回头一瞪,把所有尾随的僧侣瞪得止步当场。十方长老没好气地说:“经念不好,听八卦最在行。我看看谁再跟来,再跟来罚他面壁思过半个月,有不信邪的可以试试看。”
此话一出,当然再也没人敢凑热闹了。伙房的掌勺僧人为了缓和气氛,哈哈了两声,“好了好了,开饭的时间倒了,大家都回去吧!今天有饭后水果,甲村的大妈送了二十个西瓜,等吃完了饭,大家再一起吃瓜。”
于是谈正经事的人去议事堂了,闲杂人等都撤回饭堂吃饭。
公主跟在释心身后,那模样真像村里被发现偷情的小媳妇,要被浸猪笼前的彷徨。
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释心拿眼尾的余光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老方丈迈着八字步,年纪越大,颈椎越不好,脑袋往前探着,脖子上的菩提串因步伐惯性,左右狂狼地摇摆。
终于进了议事堂,这是间很宽绰的禅房,上首对联一边写着“嗡阿咪惹烁虑÷蕖保另一边是“嗡嘛智牟耶萨列德”,中间一个硕大的“南无阿弥陀佛”。方丈在堂前坐了下来,几位长老分列两旁,释心带着公主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真有过堂应讯的感觉。
“有何实情要禀告啊?”方丈手上盘着佛珠,长眉低垂,眼皮子也耷拉了一半。
释心向方丈和长老们行了个佛礼,“弟子隐瞒了实情,日夜难安,今日要向方丈大师悔过,请方丈大师责罚。一切因果,都从弟子俗家身份上来,弟子执意入空门,满朝文武人人反对,太后献了一计,命使节入膳善国,请来了镇国公主劝弟子还俗,这膳善公主就是尉大娘。”
公主被点名,骄傲地抬头挺胸,表示没错,自己就是尉大娘本娘。
方丈和长老们其实也听说过一点关于膳善公主入天岁的传闻,但当时谁也没想到,这黑黢黢满脸雀斑的女子,竟然是公主本人。
主要还是被狭隘的认知束缚了思想,毕竟这么不要面子的公主太罕见了,他们想过某一天可能会有一个排场很大的女人来叫门讨人,却没提防公主会这样大摇大摆进入他们的后厨房。
方丈无限钦佩地看了公主一眼,“真是个人才啊……”
公主刚想说过奖,长老便咳嗽了一声,以此提醒方丈注意态度。
方丈会意了,重新整顿一下表情问:“然后呢?”
释心不卑不亢道:“尉氏公主奉命劝弟子还俗,而弟子一心向佛,发愿绝不动摇。但公主是飧人,难免会引镬人垂涎,且她在上国无依无靠,既然入了山门,对她也算一重保障,因此弟子并未向方丈和长老们坦白,弟子有过。这次前往鸠摩寺,公主执意随行,弟子也默许了,在抵达鸠摩寺当日,公主遭宁王萧放劫持,弟子与之恶战,造了杀业,自身也负了重伤……”他褪下僧服,将背上伤口展露给方丈看,“弟子本不愿如此,无奈宁王苦苦相逼,弟子若不出手便难以自保……弟子行差踏错,自知罪孽深重,一切惩罚都受得,请方丈大师下令。”
那个……释心一脱衣裳,露出精壮的肩背,别说公主,连方丈和长老都一阵艳羡。不过他穿得很快,也没给太多机会让他们饱眼福,方丈遗憾地收回视线,开始认真思考他的话,“宁王?你们不是兄弟吗?”
世上骨肉相残的事情太多了,况且宁王和释心还不是一个娘生的。公主插了句嘴:“就因为是兄弟,才对释心大师赶尽杀绝呢。”
话不用多,一句就足以让大家品咂了。方丈数着菩提说哦,“老衲想起来了,宁王和陛下才是亲兄弟……”说罢一笑,“肯定是宁王恃宠而骄。”
是不是恃宠,大家心里都有数,方丈的话不过是为打个圆场,毕竟翻出幕后黑手是皇帝,那就很忐忑很尴尬了。
所以接下来呢?释心在等方丈的处置,而方丈显然还在晃神。
长老不得不站出来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虽说错不在你,但佛门本是清净地,太多的争端杀戮,会玷污了这片圣土。”
释心微叹了口气,说是,“弟子一身是非,与佛无缘。”
“那倒也未必。”方丈抬起头道,“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佛说管得住自己管不住别人,难道别人向我挥刀,我就该引颈待戮吗?所谓的杀业,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十方长老犹豫了下道:“佛门与官场势力产生牵扯,到底不好。”
方丈嗯了声,“文武百官不用上香拜佛吗?古往今来出家的官员多了,就因为他们走过仕途,佛门就要关方便之门?”
方丈的观点很鲜明,释心可以继续在达摩寺出家,就算杀了几个寻衅的镬人也无关痛痒。这和释心的来历不无关系,人家怎么说剃度前都是战神,战神有个把仇家,是天经地义的。
长老们无法,遂将视线移到了公主身上。
“这位女施主……”
“叫我尉大娘好了,长老。”公主狗腿地说,“本公主在达摩寺伙房工作得很顺利,也很有成就感。服务僧侣们的日常饮食,让本公主找到了生命的价值……我说真的。”
十方长老都快被她绕晕了,赶紧言归正传道:“贫僧说的不是这个,是尉施主不便再在伙房帮工了。”
“为什么?”公主惶然问,“为什么之前我扮丑,可以留在伙房打饭。现在我以真面目示人,反倒要被辞退?你们不是讲究色即是空吗,难道本公主长得好看也有罪啊?”
长的好看当然不是罪,但……这件事确实很让人为难,没看见她出现在食堂,那些僧人们一个个如坐针毡吗。严重扰乱僧侣们的日常修行是不道德的,几百条人心不能一一约束,只能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
方丈和长老不说话,公主焦急地看向释心,刚同生共死过,这人不会不管她吧!
还好,他还是开口替她求了情,“方丈大师,尉施主是飧人,除了达摩寺,她无处可去。请方丈大发慈悲收留她,容弟子些时候,再考虑如何安置她。”
方丈有些动容了,看了各位长老一眼,“尉施主是飧人,走出达摩寺,恐怕活不过半日。我等是修行之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看着办吧。”
“话虽如此……”能忍长老说,“尉施主留在伙房,还是不妥。”
公主急于表明态度,“没什么不妥的,我之前不是干得好好的吗,和寺内僧众相处也很融洽。”
方丈顺理成章接了话,说是啊,“如果修行之路因这点小事就被扰乱,那么足以证明此人心不诚,可以离开达摩寺,上武当山另寻出路去了。”
反正这庙里方丈最大,只要他说可以的事,基本不用长老们复议了。
方丈拍拍膝盖站起身道:“尉施主可以继续留在伙房帮工,但与释心之间必须避嫌,寺庙里流传出那些闲言碎语,到底不好听嘛。至于释心,人生道路千万条,究竟哪一条才是你该走的,再好好想想吧。”
释心道是,合什行礼。公主本来打算跟他庆祝一下顺利留寺任职的,谁知他不发一言,跟随方丈和长老们一同走了。剩下公主一个人,忽然觉得有点孤单。
再反观一下之前种种,咦,好像和她设想的不太一样?方丈没有劝释心放弃修行,释心也没把她多番骚扰调戏他的事实告诉方丈,所以方丈大度地表示让他们避嫌,这件事就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