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伸手一抛。剑锋划破空气,在半空生生调转,化作一道金光,瞬间没入苍颜的心口。利刃刺破肌肤,苍颜口中小声吟诵着什么,金光不断从他双手溢出,映得山洞亮入白昼。
洞中响起一声凄厉嘶哑的哀嚎。从剑身开始,一道裂痕攀援而上,最终,只听得一声利刃破碎之响,那把没入苍颜胸口的长剑骤然破碎,黑影也被金光彻底吞噬殆尽。
洞中一切光亮消失,苍颜的身体终于无力地倒下。他艰难地抬头,朝箫风临伸出手:“临儿,过来。”
箫风临走过去,却只是站在一旁,没有去接他的手。苍颜的手垂下来,他盯着头顶的山石,低声道:“我知道,你母亲不是你杀的。”
箫风临浑身一颤。
“她临死前,曾修书给我,让我来接你。”苍颜气若游丝,“临儿,我知道,你一直将你母亲的死揽在自己身上,你觉得这样,会让你好受些。我不奢求你原谅她,更不奢求你原谅我,可是,我希望你放过你自己。”
“那东西已经被我封住,再也不会来害你了。可是,你心中的魔,要靠你自己去除。你明白么……”
苍颜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眼中的光逐渐暗淡下去,最终,再也没了光彩。
“我不明白!”箫风临突然扑到他的身边,他紧紧攀着苍颜的僧袍,骨节发白:“你们凭什么就这样离开,你们凭什么,连让我恨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似乎就要哭出来一般。可他至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但渐渐的,他眼中的赤红越来越重。箫风临浑身都在不断地颤抖着,眉心的魔纹如火一般灼烧起来,一股强大的魔性骤然充盈整个山洞。
山洞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山石不断崩裂,尘土四溅。
楚昀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箫风临的魔道血统,竟在这刺激中觉醒了。随着山洞越发剧烈的震颤,洞中层层风浪卷过,头顶的山岩震动不已,仿佛立即就要崩塌。
箫风临身上不断涌现出黑色魔气,他浑身巨颤,似是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楚昀挣脱不开他的束缚,只能拼命朝他大喊:“阿临,阿临你冷静一点,阿临!”
似是听见楚昀的声音,箫风临转过头来,双目已经变得赤红一片。他的眼神极度陌生,但看向楚昀的时候,却好似恢复了一丝清明。
“师兄……”箫风临双唇轻启,楚昀身上的树藤突然断裂开。
楚昀恢复了自由,想也不想朝他冲去,可箫风临却猛地后退几步。他双手抱着头,神情痛苦地躲闪开,似是陷入无尽黑暗的梦魇中一般,他艰难地开口:“师兄,杀了我……”
楚昀的脚步顿时停下。他突然明白为何箫风临会将他带来这里,并不单单是想告诉他这些事情,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无论报仇成功与否,魔道血统一定会觉醒失控。他希望楚昀能在他失控的时候,将他诛杀。
想明白这人的目的,楚昀心中五味陈杂,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但很快,满心的愤怒突然占据了他的内心,他上前两步,扯住箫风临的衣领,恶狠狠道:“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杀你,你想都别想。”
箫风临神情清明了几分,他伸手握住楚昀的手,双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低声道:“抱歉,让师兄看见我这么不堪的一面。”
“你别说话。”
箫风临继续道:“可我控制不住了,师兄,你杀了我吧。我真的控制不住……”
楚昀道:“你控制不住是么,好,那我帮你。”
他猛地将箫风临扯入怀中。
山洞里,已二人为圆心,骤然掀起一阵比原先更为剧烈的风暴。洞外,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阴云积聚在半空中,层叠的云层之中,狂风席卷,雷鸣电光。
楚昀竟在这一刻,前行催动灵力,引来了渡劫天雷。
洞中,一块泛着暖光的结界将楚昀与箫风临二人包裹其中。楚昀体内,原本属于他的灵力迅速流失,尽数注入箫风临身体里。
天边轰然一声,一道天雷落下。
那道天雷穿过山石,穿过结界,不偏不倚地打在楚昀身上。他浑身猛烈颤动一下,抱着箫风临的力道却没松下半分。
修士渡劫之时,会调动起体内毕生修为,抗住九道天雷,方可飞升。若放在往日,金丹至元婴的飞升,根本不会有多少风险,可如今,楚昀并非有意飞升,他只是要激起渡劫之时的,一瞬间达到顶峰修为,注入箫风临体内,将他即将觉醒的魔性血统压回去。
箫风临的神情终于恢复清明,他立即意识到楚昀对他做了什么。
“师兄,你快放开我,这样你会——”箫风临拼命挣扎起来,可楚昀此时的修为远在他之上,他根本动弹不得。
这时,第二道天雷落下。
楚昀浑身又是一颤,剧痛从他的四肢百翰穿过,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伏在箫风临肩头,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只能本能地将他抱在怀里,不让他逃开。他浑身没有一处不是疼的,什么都听不见,还是轻声安抚道:“别动,你乖一点……师兄快没力气了。”
元婴期以下,若渡劫失败,大不了就是重头再来,不会有生命之危。也正因为这样,楚昀才敢想出这样的办法。那枚金丹不要也罢,但他的师弟,可不能没有。
天边又是一抹亮光闪过,第三道天雷终于落下。
楚昀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唇边滑下一道血线。
就在此时,一道剑影从洞口飞入,一剑刺破了楚昀设下的那道结界。刺眼的剑芒闪过,洞中一声巨响,结界破碎。
天边阴云散去,渡劫天雷,被人强行打断了。
楚昀浑身疼得厉害,他双腿一软,跪坐在地。而怀中的箫风临已然昏厥过去。楚昀拨开他额前的乱发,箫风临眉宇间的那道魔纹迅速消退。楚昀深深地叹了口气,终于放松下来。
此时,一个身影踏入山洞。
顾浮生铁青着脸,手中长剑泛着森然剑芒,走上前来,将剑锋对准箫风临。
楚昀连忙拦在他面前:“师父,你要做什么?”
他面色苍白如纸,几乎连动一动的力气都不再有,却仍执拗地挡在箫风临身前。
顾浮生似是被他这反映彻底激怒,他厉声道:“我若是再晚一步,你的金丹就毁了!你觉得自己天赋超群是吗?你觉得自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结丹飞升,所以毫不珍惜?为师难道没有告诉过你,金丹毁去会对灵根造成多大的损害。为师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你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再练出一颗金丹,甚至永远也不可能再结丹么?!”
楚昀有气无力:“师父,你冷静一点……”
“我要怎么冷静!”顾浮生形象全无,怒喝道,“就是为了这个畜生,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说他是祸世灾星果真不错。这等魔道之徒,留着就是个祸害!”
楚昀道:“阿临的魔道血脉已经被我封住了,他不是魔道之徒。”
顾浮生冷笑一声:“你以为就你那十多年的修为,就能彻底封住魔道的血脉,你不要自以为是了。箫风临他本性就是如此,你拦得住他一时,拦得了他一世么?难不成,你还能守他一辈子,让他永远也不入魔么?”
“我怎么不能守?”楚昀总算恢复了些气力。他把箫风临揽在怀里,伸手轻轻擦了擦他脸上的尘土,低声道,“我守他就是了。”
“你——”顾浮生眼中显出一丝难以置信之色,“你对他……”
楚昀淡淡打断:“他是我师弟。”
顾浮生气得握剑的手都有些发颤,怒极反笑:“好,好啊,好一个师弟……我要是早日觉察到——”
楚昀仿若未闻,他将箫风临放到一边,起身走到顾浮生面前,双膝落地。
楚昀道:“此次事端,皆因弟子失察,未能提前注意到乌邪兽骨已经提前醒来,才让其有机会趁虚而入。师父要罚,便罚我吧。”
顾浮生面上抽动一下,双拳在身侧紧握,似是恨不得能给他一剑,让他清醒清醒。不过,他最终还是没能下得了手。
须臾,顾浮生收了剑,叹息一声:“也罢,先回去再说吧。你身上的伤,得好好修养。”
“谢师父。”
顾浮生点点头,转身走到苍颜的尸身身边。那人双目微阖,容颜看上去极为祥和。顾浮生抬手一挥,收了苍颜的尸身。
楚昀问:“师父,苍颜大师方才是如何封印乌邪兽骨的?”
“以身体为笼,神魂为引,这几日我四处寻觅,方才找到这种法子。不过,此法虽能成功封印乌邪兽骨,却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是以性命为代价的封印之法啊……”
楚昀眼神一暗,顾浮生又道:“不说了,走吧。”
楚昀点点头,他扶起箫风临,顾浮生则俯下身,捡起滚落在一旁的乌邪兽骨。没有人注意到,一缕微不可察的暗影一闪而过,没入了顾浮生的体内。
顾浮生带着楚昀与箫风临回了落华山。
在楚昀的请求之下,箫风临乃魔道之子的消息最终被隐瞒了下来。此次的事情,也被归结于乌邪兽骨作祟,附身在箫风临体内,才引起灾祸。而苍颜大师,则是为了封印乌邪兽骨,牺牲了自己。
楚昀因为失察之罪,被罚禁足房中整整一个月。而箫风临则因偷盗乌邪兽骨,被罚关押禁地,禁闭三年。
楚昀说是被禁足,实际上也只是卧床养伤。他这三道天雷受下来,加上为箫风临封印魔性,生生耗费了他近十年的修为。卧床躺了大半个月,身体方才恢复。不过,身体是恢复了,但耗费掉的修为却没这么容易回来,就算是楚昀这般没心没肺的,也不由得有些低迷。加之被禁足在房里,不知箫风临如今怎么样,他更是无法安心下来。
这大半个月来,他几乎是坐立难安,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禁地的箫风临。好不容易挨到禁足令取消,忙不迭地溜到禁地去找人了。
箫风临的状态并不好,他就像一夜之间被抽走所有精力一般,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此时见到楚昀来找他,总算来了些精神。
二人隔着一道透明的光屏,箫风临低声道:“对不起师兄,都是我害了你……”
楚昀不耐烦地打断他:“好了,我好不容易买通看守师弟,是来听你道歉的么?就不会捡点好听的说?”
“那、那我应该说什么?”在楚昀面前,他又恢复了那个不爱说话的乖巧师弟。
“算了,我不为难你了。”楚昀笑了笑,抬起手,一把泛着银光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楚昀将那长剑递过去。“你的剑先前毁了,这是我特意给你……”他古怪地停顿一下,到嘴边的话生硬转了个弯,“给你找人定制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屏障只会阻挡人进出,却不妨碍别的东西穿过。箫风临接过那把剑,抽出银制剑鞘,一道锐利寒光骤然将山洞照亮。
箫风临眼前一亮:“我很喜欢,谢谢师兄。”
“喜欢就好,”楚昀得意一笑。心道这可是他费尽心血,花了大半年才铸好的剑,这人敢不喜欢?
箫风临问:“这剑有名字吗?”
楚昀愣了愣,他这刚铸好剑就迫不及待给人送过来,这真还没来得及取名字。他想了想,说:“凌云剑。”
箫风临问:“凌云,何意?”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楚昀一本正经道。
箫风临嘴唇抿起:“我明白了,多谢师兄。还有,先前的事,谢谢师兄救了我。”
楚昀道:“阿临,师兄只要求你一件事。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一定不要瞒着师兄。你情况特殊,虽然现在魔性已经被封印下去,但难保不会因为情绪波动,又或执念太深而重新显露。所以,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好吗?”
箫风临抬起头,认真道:“我答应师兄。”
楚昀微微笑了一下,朝他伸出手去,却触到了一片冰凉的光壁:“师兄不求你兼济天下,捍卫正道。但,我希望……我们永远不会走到对立面。”
“不会的。”箫风临低声道,“无论师兄日后去到何方,我都会永远站在师兄身边。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师兄的事情。”
他的声音极轻,却好像是一个承诺,深深刻入骨髓,振聋发聩,久久不绝。
楚昀猛地睁开眼,眼前依旧是斑驳粗糙的墙面。鼻息间是发霉潮湿的气息,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从梦境中脱离出来,想起了自己如今身在何方。
窗外薄雾迷蒙,天还未亮起。楚昀这大半夜一直在做梦,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他坐起身,想起方才梦中箫风临对他说的话,抱着双膝有些发愣。
过了许久,楚昀低声道:“你明明答应过我的啊……”
他这话一出,立即怔住了。一个念头不可避免地从他脑中生根发芽,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
难道说,他是有什么隐情?
这个假设刚浮现出来,他立即就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前夜那些纠结、犹疑、退缩,全部被他抛到脑后,梦中箫风临的模样还清晰的停留在他脑中,他不相信那人真的只是为了利用他。
楚昀一边懊恼自己竟不知为何钻了牛角尖,一边想马上去到箫风临面前,向他问清楚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到底是不是有隐情。
楚昀立即翻身下榻,却突然双腿一软,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这一摔,他竟然许久都爬不起来。楚昀尝试运起内力,可他周身经脉却都像是被封住一般,非但使不出一丝灵力,甚至浑身上下,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此时,客房的房门被悄然打开,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
楚昀勉力抬头看去,那是个陌生的男人,身形出奇地高大。那人脸上轮廓分明,缓缓来到楚昀面前,缓慢地朝他咧开一个阴邪的笑容。他身上穿着一件金色长衫,衣摆委地,原本该是他双足的地方,竟有一条长长的、覆盖金色鳞片的蛇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