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初冬时节,瑞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家家户户早已屯好了过冬粮食,闭门不出。围炉温酒,自在闲适。大雪还未完全停下,天上断断续续飘着些单薄的雪花,一个消瘦的身影倚在小院中的躺椅上,裹着件的粗布大氅,只露出一张隐隐发白的脸。
那是张再寻常不过的脸,普普通通的样貌让人见之即忘,浑身上下最亮眼的,唯有那双格外漂亮的眼睛。眼角点了一枚小痣,眼波婉转,媚意天成。可惜,就连这双眼睛,也不怎么好使。
楚昀抬头看着天边纷纷扬扬的雪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被这家人收留,至今已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来,修真界为了找他几乎把整个中原都翻了个遍,可谁也不曾想到,楚昀只是简单的易了个容,找了个小村落一躲,便相安无事躲到了现在。
收留他的这家人姓余,当家的排行老二,乡里都叫他余二叔。
余二叔是当地的猎户,三个月前某一日,余二照常进山打猎,在路边的泥潭里捡到了楚昀。多半也是机缘巧合,三个月前,楚昀被魏长玦的越行符带到这里,直接滚进泥潭里晕了过去,等被余二叔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满身泥污,连容貌也看不清。
余二叔把他带回家,一番修整后,楚昀顺手给自己易了容。他本欲向余二叔告辞离开,可没想到,当晚便发起了高烧。无极观这一番折腾让他几近心力交瘁,这场高烧烧了整整三天才退,他醒来时,江湖中通缉他的消息,已经传得尽人皆知。
与其四处躲避,倒不如藏身在这村落中,反正左右也没人认得出他。楚昀给自己编了个举家南迁,路遇土匪,侥幸逃生的身世,余家夫妇二人心地善良,见他孤苦无依,又是个病秧子,便将他留了下来。
于是,楚昀在这里住下来。这一住,就是三个月。
“小楚啊,进来喝口茶暖暖身子。外头天太冷,小心回头又冻病了。”余二叔的结发妻子锦娘靠在门边,喊了他一声。
楚昀回头,应道:“就来。”
他转头进了屋。屋内被炭火靠得暖洋洋的,楚昀裹紧了身上的粗布袍子,一点也感觉不出暖意来。
这些时日,他越发畏寒了。
锦娘给他倒了杯茶,没放过他这微小的动作:“你二叔这几日又去山里打了只狐狸,回头大娘再给你做件皮袄,你这孩子,身子骨差,又不肯好好喝药,你说你……”
“大娘,不必费心了。”楚昀笑道,“我这老毛病好多年了,哪是吃药能吃好的,何必为我白费银两。”
“话不能这么说……”锦娘正欲劝说,一个少年在此时推门踏入。
那少年才十三四岁的年纪,比楚昀如今这肉身还小了几岁,正是这余家的独子,名为余天佑。余天佑容貌还算得上是俊朗,只是性子顽劣,是远近闻名的小霸王。余家老来得子,对余天佑骄纵宝贝得很,往日不犯什么大错,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门外寒风随着余天佑走进灌入,刚在屋内坐下的楚昀被这凉风吹个正着,忍不住轻咳了几声。锦娘见了,立即冲余天佑道:“赶紧把门关上。”
余天佑不满地瞥了楚昀一眼,反身狠狠踢了门扉一脚,门板撞击门框发出一声响,惹得锦娘又是一阵抱怨。
“行了,”余天佑不耐烦的打断她,“吹个风还能吹死他不成?”
锦娘教训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人家是客人……”
余天佑反唇相讥:“客人?我还没见过死皮赖脸、白吃白喝,一住就住好几个月的客人呢。”
“天佑,不许胡说。”锦娘道,“要不是楚公子,你爹他经年的腰伤,能这么快好吗?更何况,你先前摔断了腿,不也是楚公子替你治好的吗?”
这余天佑整日上蹿下跳不得安生,楚昀到来前不久,他从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腿。楚昀顺手用灵力给他治好了腿,还有徐二叔经年劈柴打猎留下的旧疾,也一并治好了。因为这样,徐家一直将他当做是个游方大夫,对他极为感激。
不过楚昀却要求,不能将他医治他们的事告诉别人。一来他本来也不会什么医术,二来他的灵力不可多用,否则若被人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余天佑一开始对楚昀也是心怀感激,不过日子长了,态度也变了不少。加上楚昀的灵力反噬越发严重,身体每况愈下,因此,徐氏夫妇对他颇有照顾。余天佑出生到现在,一直在家里被当做珍宝对待,冷不丁来了个比自己更受关注的人,自然心里不好受。
乍一听锦娘这么说,余天佑更是心下不满,刻薄道:“治病?不用药不问诊,指不定他用的是什么歪门邪道的妖术呢。”
“天佑!”
“我说错了吗?”余天佑理直气壮道,“娘,你不知道。我今儿去集镇,看见不少仙家子弟。据说,他们好像正在找一个逃出来的大魔头,说那魔头杀人不眨眼,凶残卑劣至极。”他停顿一下,意有所指的看向楚昀,“那仙尊还说,要大家都小心最近来历不明的人呢。”
楚昀稍愣一下,道:“杀人不眨眼?凶残卑劣?这些词,好像与我不沾边吧。”他轻咳几声,挤出几分苍白无力的笑意,继续扮他的文弱病秧子,“天佑,你也太高看我了。我连只鸡都杀不了,还要我杀人?”
他灵力反噬是不假,但身为修道者,怎么也比这些□□凡胎强。但为了掩人耳目,楚昀才扮作体弱多病,不能出门。三分真七分假。
“天佑是你叫的么?”余天佑冷哼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你是个什么人。”
楚昀摇摇头,没再与他辩驳。余天佑以为他被自己说得心虚了,正欲乘胜追击,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余天佑,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余天佑被这一声吼吓得抖了一下,立即怂了,往锦娘身后一钻:“娘,快救我,爹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余二叔便从门外走进来。他身上的兽皮裘衣上落满了雪花,冻得通红的脸上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颇有几分不怒自威之感。
他提气怒喝:“你这混账——”
“余二叔。”楚昀忽然起身,拦在余二叔面前,“你先前说打猎用的弓弩有些老旧,不好用。这几日我闲着无聊做了一个新的,与我去看看吧。”
明白楚昀是故意为余天佑开脱,余二叔面上的神情收敛了几分,没好气地瞪了余天佑一眼,才对楚昀点点头:“好。”
他随着楚昀去了偏院的卧房。楚昀从卧房取了一张长弓递给他。这张弓以竹为体,兽角为腹,兽筋为背,制作精巧轻便。余二叔持弓引拉几下,满意笑道:“小楚,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手艺。”
楚昀道:“二叔喜欢就好。”
“喜欢,自然喜欢。”余二叔握着那长弓,眼神一转,又露出几分愧意,“小楚啊,今日天佑他……”
楚昀淡淡道:“天佑还是个孩子,我自不会与他计较。”
余二叔恨铁不成钢:“二叔就知道,你为人正直大度,是个好孩子。唉,反观我家那臭小子,真是——”
楚昀道:“天佑自小受宠,性子自然骄纵了些。不说他,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要不是我师父……”楚昀说到这里,话音忽地戛然而止,露出几分黯然之色。他很快收敛了情绪,笑道,“他本性不坏,只要多加引导便好。”
余二叔叹息道:“希望如此吧。”
楚昀想了想,又问:“二叔,我听天佑说,村外的集镇里来了不少仙家子弟?”
“前些天就来了,人不少,可能不止一家仙门。”余二叔道,“我们这穷乡僻壤的,从没见过那等人物来此,乡里乡亲都传遍了。说是他们正在找一个叫什么主的,好像与你一样,也姓楚。”
楚昀垂眸不答,余二叔又道:“你说说,要有那样的大人物,怎么可能藏到我们这种地方来,也不知那些人为何会找到这儿来。搞得人心惶惶的。”
楚昀宽慰道:“无妨,他们搜不到人,不日自然离开。”
“或许吧。”余二叔道,“你先歇着吧,回头你大娘把饭做好,我让她叫你。”
“好。”
余二叔离开,楚昀转身回房,心底却隐隐有些不安。这些时日,他一直躲在这小村落中,但外界发生的事情他多少还是知道些。众仙门发了疯的找他,箫风临出关后也下落不明。但他率领无妄阁从无极观夺走乌邪剑后,无妄阁与仙门终于宣告对立。虽然现在还未没有人将箫风临与无妄阁联系起来,但再这样下去,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知道箫风临为何这么做,箫风临是要告诉他,无妄阁是他可以依托的。他希望楚昀能借由无妄阁,回到他身边。无妄阁的核心由魔域少许幸存魔修组成,是箫风临的下属,也是楚昀的旧部,他们对楚昀自然忠心。可无妄阁如今发展极盛,三教九流均有涉及,这样公然与仙门对立,其中风险可想而知。
也不知那人究竟着急成了什么样子,竟连无妄阁的秘密被暴露也顾不上了。
这些时日楚昀也试图与箫风临取得联系,可有仙门在前,楚昀不敢轻易暴露行踪,更怕因此而牵扯箫风临。可如今,仙门的搜寻已经来到此地,恐怕,他也躲不了多久了。
楚昀心烦意乱地倒在床榻上,忽觉眼前渐渐变得有些模糊。
这些时日他五感衰退的毛病越来越频繁,每日几乎都有一两个时辰目不能视耳不能闻。每当这时他便在屋内假装小憩,这也是他会装作体弱多病,卧床不起的缘由。
楚昀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耳畔窗外呼啸的寒风声逐渐消退,楚昀彻底沉入一片无光无声的黑暗中。失去了五感之人,就像是置身于另一个虚无世界,什么也不存在,什么也感知不到。更何况他现在,就连修道者与生俱来的感应力也衰退下来。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并未感觉到有人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他的房门。
余天佑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他在门外徘徊许久,确定房内毫无动静后,才敢踏进来。他来到床边,试探地唤道:“楚大哥?楚彦?”
楚彦,正是楚昀的化名。
见楚昀没有反应,余天佑这才放心了些,冷哼一声:“都怪你,害得我被我爹娘骂。看我不好好整整你。”
余天佑说完,四下环视一圈,将目光落到楚昀的衣物行李上。楚昀来时浑身上下除了一套衣物什么也没有,而那套衣物还落入泥潭里脏得看不出原貌,早被拿出去丢了。但余天佑却记得,他曾经在楚昀身上见过一枚玉佩。
那玉佩小巧玲珑,玉质晶莹剔透,一看便是个值钱的东西。
他在小心翼翼地在衣物里翻翻找找,终于摸到那块冰凉光滑的事物。他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将那玉佩取出来揣进怀里,得意洋洋道:“看你到时候来不来求我。”
说完,余天佑便转身出了房门。
从始至终,楚昀没有半分察觉。
余天佑将那玉佩一揣,便出门找同伴玩乐去了。集镇口,几个一般大小的少年围聚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余天佑手中的那枚玉佩。一个少年惊叹道:“天佑哥,这真是你的?”
余天佑理直气壮道:“那是当然,我爹刚送我的,还能有假。”
“这得花多少银子才能买到啊,给我摸一下——”
另一少年说着便朝那玉佩伸出手来,却被余天佑伸手打掉,煞有其事:“只能看不能摸,摸坏了你赔啊?”
几名少年异口同声道:“切,小气……”
就在此时,忽然有个温雅清朗的声音插了进来:“小公子,你手中这东西,给我看看可好?”
余天佑转过头去,眼前那人着一身月白道袍,手握拂尘,身形高挑,一眼看去便觉气度不凡。余天佑被他这一看,立即哑火,颤抖着手将那东西递了过去。那人彬彬有礼的接过那玉佩,仔细端详片刻。他的身后,几名与他穿着相同服饰的弟子走过来。
这几人,正是无极观弟子。无极观观主广虚子被无妄阁的人打成重伤,乌邪剑也被人夺走,从那之后,无极观弟子便四处寻找楚昀下落,誓要将他捉拿归案,以报此奇耻大辱。带领几名弟子前来此地的,正是那广虚子的亲传弟子,秦昊炀。
秦昊炀走到那人面前:“怀安,怎么了?”
怀安转过头来,朝秦昊炀行了一礼,将玉佩递上去:“师兄,此物……”
“这是——!”秦昊炀当即脸色大变,问,“这东西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怀安不答,转头问余天佑:“小公子,方才你说,此物是你的?”
原本静躺在床榻上的楚昀猛然睁开眼。似是有所感应一般,他翻身下榻,立即探手摸入一旁的衣物当中,却没有摸到熟悉的那抹冰凉触感。楚昀心底一沉,不禁苦笑一声:“好小子,偷到我头上来了。”
他正欲踏出房门,却忽觉门外有人接近。
余家院落忽地被人撞开,一群月白道袍的弟子鱼贯而入。余二叔正在院中躺椅上小憩,被这动静惊动,霍然起身:“你们是什么人?”
秦昊炀漠然不理,转头吩咐:“搜。”
无极观弟子正要冲入,却被余二叔拦住:“你们怎能随意擅闯!”
秦昊炀道:“贫道只为搜寻魔头而来,阁下若不想被治一个窝藏魔头的罪责,还是不要阻拦我们的好。”
余二叔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是么?”秦昊炀冲身旁弟子道,“把那小少年带上来。”
余天佑被两名弟子拉了上来,他从未见过这等阵仗,被吓得嚎啕大哭。
“天佑!这是怎么了?你们要做什么?!”锦娘从内室走出来,见状亦是又惊又惧。
秦昊炀道:“这位小友已经告知贫道,说您二老三个月前收留了一位姓楚的公子。”他眼神一凝,怒喝道,“你们好大胆子,竟敢窝藏魔头!”
余二叔一惊,下意识看向余天佑。
后者大哭不止,抽泣道:“爹……救救我啊爹……呜……”
余二叔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屋内的锦娘却忽然走了出来,语重心长道:“天佑,你就是与爹娘吵架跑出去,也不该到处乱说呀。”
她走到余天佑身边,把他揽入怀中,又抬头对秦昊炀道,“仙君有所不知,方才这孩子顽皮,我和他爹说了他几句,这孩子气不过就跑了出去。多半是还在气头上,才会在仙君面前胡言乱语,招惹是非。我家就是寻常猎户人家,哪来的什么姓楚的公子,劳烦仙君白跑这一趟,实在抱歉。”
秦昊炀冷笑道:“是么?那大娘可敢让我师弟们搜上一搜?”
说罢,也不等锦娘回应,无极观弟子们强行冲入屋内,开始四处搜索起来。
“你们——”锦娘还想再说些什么,秦昊炀忽然将手中拂尘举起,横在锦娘脖颈间。
秦昊炀道:“我劝大娘还是不要妨碍我们的好,万一不小心伤着了,吃亏的可是你们。”
无极观弟子很快将余家大堂与各个卧房搜寻一通,很快,只余下偏院的那间卧房还未曾搜过。锦娘与徐二叔对视一眼,眼中带上几分慌乱之色。秦昊炀一脚踢开那卧房的大门,房内整洁如新,却空无一人。
徐氏夫妇松了一口气,秦昊炀面色难看至极,他在屋内巡视一圈,冷声道:“你说你家没有外人,可这客房,怎么好像有人居住过一般?”
徐二叔道:“我有个外戚,先前来我家借助了几日,怎么,不行么?”
“行,自然是行的。”秦昊炀笑着踏出房门,忽地转头一脚,狠狠踹在徐二叔的腹部。徐二叔被他踹倒在地,哗地吐出一口血来。秦昊炀反身从身旁一名弟子腰间抽出一把长剑,架在徐二叔脖子上。
“秦师兄!”无极观弟子纷纷大惊失色。
秦昊炀抬头大喝一声:“楚昀,我知道你在这里,还不快滚出来!”
怀安走上前来,拉住秦昊炀的手腕,劝说道:“师兄,无极观门规,不得以仙法道术对付寻常百姓。”
“你滚开。”秦昊炀推了他一把,厉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门规。无极观丢失乌邪剑,观主重伤卧床,师门早沦为笑柄被各家仙门耻笑。我今日定要抓住楚昀那魔头,将他挫骨扬灰,以泄我心头之恨!”
他话音落下,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那笑声极轻,但传到众人耳中时,却也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