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昀睁开了眼。
意识慢慢回到这具身体中。那些零散破碎的记忆片段,终于严丝合缝的紧密连接在一起,没有丝毫缺失遗漏。
屋内燃着暖香,被烘得暖洋洋的。楚昀定定地看着头顶上方竹制的房梁,意识格外清醒。可他的浑身却像是被灌了铅一般,他被那重量死死陷在柔软的床榻上,就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不剩。
可他却能感觉到,有人正握着他的手。握住他手的力道极轻极柔,仿佛握着什么稍一用力便会捏碎的珍稀之物。源源不断的灵力顺着那只手被注入他体内,仿若一眼暖泉流过干涸的土壤,但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流过罢了。
那些珍贵精纯的灵力只在他体内停留一瞬,便不知去了何处,了无痕迹。更是半分没有被他身体吸收。因此,握住他手的那人只能不断地为他注入灵力,停不下,也不敢停。
楚昀勉力转过头去,看见了一双泛起了血丝的眼眶。
那双眼睛,与他方才在意识中见到的最后一幕,惊人地重合在了一起。
箫风临跪坐在床边,见他醒了也没有说话,更没有动作,只小心翼翼地看着楚昀,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不难察觉的疲惫之色。握在手里的那只手勾了勾手指,箫风临俯身上来,伸手把楚昀扶起来揽进怀里。
楚昀靠在箫风临怀中,半晌,他的知觉才一点点回转。能动了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手从那人手里抽了出来。丝丝缕缕的灵力链接就这样断开,四肢百骸顿时被寒意拢住,冷得他浑身不自觉轻颤一下。
可楚昀却像是毫无察觉,他伸手勾住箫风临的衣袖,撑起身体,在对方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箫风临的眼神忽地亮了起来,好像恢复了些许精神。他循着楚昀的唇追上去,衔着那片因为缺水而略微干裂的唇瓣,轻啄一下,再如小兽般细细舔舐。楚昀放任那人在自己唇边舔吻,甚至伸手勾住对方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
直到,他尝到了些许微苦的湿意。楚昀抬起头,看见了对方眼尾,一抹还没来得及隐去的殷红。
楚昀伸手蹭着他的侧脸,轻声道:“哭什么啊?”
这人对谁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唯独和他亲近,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不常见到箫风临的眼泪。
箫风临侧了脸,微微弯了弯嘴角:“……没有。”
“嗯,你说没有就没有。”楚昀没想戳穿他,只温软地应了一声,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摆,“扶我起来。”
箫风临劝道:“再歇一会儿吧。”
“不用,睡得够久了。”楚昀的声音依旧是浅浅淡淡的,像是没什么力气,但语气却透着股毋庸置疑的坚定。
箫风临还是没有动。往日他最听楚昀的话,可如今他却固执地拥着楚昀,任性道:“那便陪我歇会儿吧。”
他这话没有骗人,他真的太累了。楚昀自那日在洞中昏睡过去,到现在已过去了五日。这五天里,他寸步不离地守着,不敢合眼,更不敢离开半步。他不断向那具身体注入灵力,维持他体内灵力流转。
可从楚昀昏睡的第三日起,他的身体便再也吸收不了半分灵力。
他体内像是有一个无底洞,无论填充多少灵力进去,都会被顷刻间吸食殆尽。可越是这样,箫风临越不敢停下。耗费他的灵力,总比消耗楚昀自身的力量强。
他就这样熬了五日,熬得几乎精疲力尽。
听他这么说,楚昀果真不再动了。他轻笑了一声“真拿你没办法”,身体往里挪了挪,让箫风临能与他一同躺下。
索性床榻够宽,躺下他二人也不显得拥挤。楚昀与他躺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是要歇着吗?”
箫风临毫不掩饰灼热目光,眼也不眨地盯着楚昀看:“嗯。”
“那你——”楚昀顿了一下,到底也说不出让他别再看了的话,只得随他去了。又过了半晌,楚昀问:“白玉环佩拿回来了?”
“嗯。”箫风临眼底闪过一抹黯色,若不是为了那东西,楚昀也不会昏睡这么多日。
“被动了什么手脚?”
箫风临显然不想与楚昀在此时论及此事,但他稍顿片刻,仍是如实道:“那表面附着了一层解封符咒,催动后,恰好能解开我设下的封印。”
“文封啊……”楚昀叹息般开口,神情依旧平淡无波。
于前世经历的事,他恨过、怨过、不甘过、恐惧过,可如今全部想起来之后,他反倒什么感觉都不再有。若是早那么一段时间,他或许还会不知所措,为了那个被剑灵附身后的自己,也为了那些无辜死在他剑下的人。
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重生后的这段时间,他就像是做了一场荒唐又美好的大梦,如今梦醒了,他不可能任由自己继续浑浑噩噩下去。楚昀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好像前世那几十年人生中,都从未有过这般清醒的时候。所有的纷乱困惑,茫然无措,已然尽数消解。
他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再清楚不过了。
楚昀靠在箫风临的怀里,继续问:“魔修攻来了吗?”
“两日前,大批魔修在缥缈宗外结阵,被封山之阵所阻,暂时攻不进来。”
封山之阵是那日文封被捕前,便派弟子设下的。当初他们未有怀疑,如今看来,却是另有目的。
有封山之阵在,敌人攻不进来,可他们也出不去。魔修是冲他来的,若只是他一人,他有千百种方法能够逃出去。可现在,缥缈宗上下数千弟子的性命已悬在一处,他一走,这数千名弟子定会遭至魔修围攻。这数千条性命,便是文封与顾浮生对他的威胁。可偏偏,他不可能抛下这数千条人命自己离开。
事到如今,他不希望任何人再为此牺牲。
顾浮生派魔修围攻缥缈宗,既是借口诛魔令各家仙门被其所控,更是要与文封里应外合,将楚昀困死在此地。
楚昀思绪飞速运转,眼底却波澜不惊:“仙门那边呢?”
“各家仙门在天岳门结成联盟,知晓缥缈宗被围,已开始集结大军,预备向此处出兵,援救缥缈宗。”
援救?不如说是来捉他的吧。
五日前各家仙门就已被顾浮生召集到天岳门,如今看来,多半均以落入那人的控制。派人攻山的是他,说要来援救的也是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竟只是为了他手里的一把剑,也不知该说顾浮生太看得起他,还是那人失败多次,行事谨慎得叫人瞠目。
他完全能够猜出顾浮生下一步会怎么走。
若他逃了,顾浮生会当即下令魔修屠灭缥缈宗,仙门就算有心援救,也是有心无力。若他不逃,仙门顺利攻破魔修,便会得知他魔域圣主如今就在缥缈宗内,顺理成章将他抓获。
前者从来不在楚昀的考虑之中,顾浮生亦是了解此事。
摆在他们眼前的,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楚昀半晌没再说话,箫风临垂眸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去捉他的手。楚昀知道他还想给他灵力,便反手按住他:“别闹,好生歇着。”
箫风临没再乱动,倚在他耳旁轻声问:“冷吗?”
他能感觉到,怀中的身躯冰冷得可怕。
没了箫风临的灵力后,楚昀身上的温度飞快地流失着。但楚昀只是轻轻把箫风临的手拢住,道:“你抱紧点,我就不冷了。”
他们都知道楚昀这是怎么了。修道之人,寿命长于寻常人,却也并非永生不死。但凡修士命数将尽前,一身修为褪去,灵力衰竭,虚弱畏冷。
楚昀对自己的情况早有预料,他这具肉身到底没怎么正经修行过,被箫风临强行灌注灵力助长,也勉强不过金丹期左右修为。这样的肉身,是受不住他的神魂与乌邪剑两重消耗的。
他自这具肉身中醒来后,每一刻都在消耗这具肉身的生命力。如今,恐怕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楚昀早明白这件事,箫风临更是知道。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早。
箫风临依言搂紧了楚昀,心底平白被一股极度的不安笼罩着。
他过去也曾想过,以楚昀的神魂之力,这具肉身怕是撑不过几年。可他一点也不在意。只不过一具皮囊,坏了毁了,换一具便是。他的师兄不愿伤害生人性命,他便去寻将死之人。天下这么大,总能找到一具适合让楚昀换舍的肉身。
他苦心经营无妄阁,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可到了今日,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这几日楚昀昏睡不醒,他心急如焚,却也不像现在这般不安。他明白那些记忆于楚昀而言不会好受,猛然回返,自然会累及身体。让他不安的,是楚昀如今的态度。
平静,温和,理智得可怕。
他好像看透了一切,没有声嘶力竭,没有疯狂痛苦,平静地接受了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情。可这样的接受,却让箫风临觉得,楚昀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
箫风临眉宇间忽然泛起些许疲惫之色,可他分毫不敢合眼。楚昀昏睡的时候,他不敢合眼,生怕一觉醒来,这人体内的灵力便流干了。可如今楚昀醒了,他仍不敢松懈半分。
好像每一次,这人一旦离开他的视野,便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
在落华山,他孤身赴约,让楚昀等他回来。可最后,等来的却是楚昀轼师叛逃的消息。
在魔域外,他与楚昀约定,过几日便去看他。可当他踏入魔域时,看见的却是尸山血海和意识尽失的楚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