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帽下的人轻声笑了笑:“临儿,别来无恙。”
箫风临眉头稍皱,他直觉这声音格外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不过顾浮生时常附身在别人的躯体之上,这已不是秘密。至于被他附身的人是谁,他并不在意。
顾浮生道:“我的昀儿呢,怎么不见他?”
听他提起这个名字,箫风临的眼神倏然暗下来:“你将他害至这般地步,还有什么资格提他。”
“害?我害他什么了?”顾浮生的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中,却不难听出他声音中的讽刺之意,“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认定是我害了他?”
他此言一出,红袖浑身忽然一僵。箫风临没有放过她这片刻的异样,扫了一眼身旁之人,冷声问顾浮生:“你想说什么?”
顾浮生叹息一声:“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啊……也对,昀儿一贯宠你,什么都不愿与你说。”提起这些,那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柔软下来,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他以前不是这样,他小时候是半点委屈都受不得的。你也知道,他从小就娇生惯养,就算是去了落华山,也没人委屈得了他。就算是在那苦修之地,他也总能把自己过得自在快活。他是这么矜贵的一个人啊,怎么为了你,就成了那副模样。”
箫风临将那剑柄握得更紧了些,霜寒察觉剑主心念,剑身上光芒乍亮。
“怎么,你不想听?”顾浮生冷笑着,言语中竟流露出几分快意来,“傻瓜,这些话不由我说给你听,难道要那傻小子自己来说么?”
他朝前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缓慢道:“你说我害了他,可你知不知道,从落华山离开后,他过的是什么日子?颠沛流离,流落街头,每日还要被体内的邪力折磨得痛不欲生。那时的你做了什么,你留在落华山,修行练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要是没有我赠他无量书,教他封印乌邪兽骨之法,他早被那痛苦折磨疯了。”
箫风临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顾浮生眼底的快意更甚:“让我想想后来。落华山被灭门,若不是我教他炼剑之法,助他修为大增,你觉得厉千机会放过他,放过你么?你被擒回魔域,他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救你啊。这一路走来,真正帮了他的只有我,而你,只是将他推向越来越深的黑暗罢了。”
箫风临头疼欲裂,他的身形踉跄一下,眉心的红痕若隐若现。
“阁主!”红袖在身旁唤他,可箫风临像是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而同样的,他也并未看见顾浮生手中重新搭起的弓箭。
那枚羽箭泛着森然冷光,开弓,搭箭,射出,动作快得在场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
顾浮生唇边勾起一丝冷笑,早在四百年前,他就该这么做了。那个怨煞孤星,就不该出现在他们面前。若不是他,厉千机不会把乌邪兽骨投入人间,若不是他,乌邪兽骨不会苏醒,若不是他,楚昀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心中汹涌的恨意让他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血雾,他双眼发红,死死盯着那枚飞驰而出的羽箭,等待着那枚羽箭穿透那人的心口。
噗嗤。
利刃刺破皮肉的声响格外清晰,顾浮生脸上的笑意却僵住了。他身体控制不住般踉跄着单膝落地,剧痛从他身后传来。
他看不见身后,一截骨钉穿透了他的琵琶骨。
顾浮生挣扎着抬起头,箫风临与红袖依旧站立在原本的地方,可那羽箭却穿透了他们,深深陷入了土壤之中。那两人的身影忽然变得透明,直至消失,随后,一双白靴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幻术!
他竟然会被这人的幻术所骗?
顾浮生目眦欲裂,可那骨钉恰好钉住他的命门,叫他动弹不得。他再怎么挣扎,看上去,也只不过是在地上苟延残喘罢了。
箫风临冷眼看着脚边这人,漠然道:“这枚骨钉能镇住魂魄,师父这一次跑不掉了。”
“你……”顾浮生喘息着,手指深深陷入泥土之中。
箫风临蹲下身,用极轻的口吻,附在顾浮生耳边道:“感谢师父告诉我这些,不过,我早已知晓。伤害过他的人,我会一一清算,不劳师父挂心。”
他声音淡淡,眼底蕴着浓得化不开暗红,裹着令人心惊的恨意。
顾浮生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支撑着身体的手卸了力道,终于颓然倒在地上,不再动了。箫风临不再看他,直起身来。
顾浮生的性命,应该留给楚昀亲自了结,至于眼前这群人,不必脏了师兄的手。
箫风临抬眸,他的目光暗藏刀锋,森然至极。可他刚刚握住腰间的霜寒剑柄,忽然有一双手按在他的手背,将那出鞘半寸的剑锋推了回去。而那只手,竟已变得温暖无比。
箫风临眼底的阴狠杀意瞬间褪得干净,转过头,对上那双柔和清亮的眸子。
楚昀笑着问:“没事吧?”
箫风临摇摇头,目光在楚昀的手上凝了片刻,柔声道:“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自己呆了一会儿,太无聊了,就来找你啊。”楚昀松开箫风临的手,还颇有不满道,“这儿挺热闹啊,打架不叫我?”
箫风临低头扫了一眼脚边那人,低声道:“你没错过什么。”
楚昀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自然看见了顾浮生背上那枚骨钉:“锁魂钉?这人是……师父?”
箫风临正要点头,却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掌风一扫,将伏倒在地上那人掀起,那人呼吸微弱至极,却已经半分顾浮生的气息都没有了。楚昀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他俯身下去,捉住那人灵脉探去,得出结论:“……逃了。”
“怎么可能?”箫风临眉头紧蹙。他知道顾浮生善用移魂之术,此番特意以锁魂钉暗算他,可为什么……
楚昀道:“不是移魂之术,顾浮生的神魂没进过这具肉身。”
箫风临稍稍冷静下来:“你是说……”
自方才此人接下自己一剑,箫风临便判断这人就是顾浮生。可他却未曾考虑,顾浮生的魂魄是否当真附着在这具肉身之上。要操纵一人,并非一定要附身才是。
此时,红袖走上前来:“主上,让我试试。”
楚昀退后,红袖驱动灵力探入那人身体。片刻后,红袖抬手在那人的手上一划,一只晶莹剔透的蛊虫从伤处爬了出来。没爬出几步,便蜷缩身体,化作一滩脓血消失。
红袖道:“这是一种可操控人体蛊虫。施蛊者可将自己的意识与被施蛊者相连,让被施蛊者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任何事。不过,一旦施蛊者收回对蛊虫的操控,蛊虫没过多久便会自行死去。”
箫风临脸色阴沉,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却也没说什么。反倒是楚昀,始终垂眸盯着那只失了血色的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倒在地上那人,浑身裹在漆黑的斗篷里,看不清面貌。楚昀先前未曾在意此人身份,但现在看见红袖举起他的手,却让他感觉有几分熟悉。他这么想着,蹲下身掀开了那人的兜帽,露出一张惨白却又英挺熟悉的脸。
“……魏师兄?”那兜帽下的脸,竟然是魏长玦!
楚昀心下大惊。修真界对他的通缉,起因便是顾浮生构陷他杀害了魏长玦。所以他一直以为,那晚,魏长玦为了救他,已死在了顾浮生的剑下。可他断然没有想到,这人竟然没死,还成为了顾浮生的傀儡。
箫风临眼底亦有惊讶之色:“魏长玦……他竟没有死?”
红袖虽不识得此人,但见那二人的反应,已明白这人当是他们相熟之人,立即道:“此人身上没有别的伤势。蛊虫现已解开,他不久后便可醒来了。”
楚昀疑惑道:“我明明亲眼看见师父刺了他一剑,可为什么……”
他的话没有说完,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起身道:“也罢,此地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先出去寻个落脚之处,再想办法救醒魏师兄吧。”
“可是……”红袖停顿一下,取出怀中的赤兰草。柔弱的根茎被裹在一层灵力形成的保护罩当中,枝叶蔫蔫地耷拉着,就连那花苞也没什么精神,就好像一旦失了这灵力滋养,立即就会凋零一般。“这赤兰草已许久没有得魔气滋养,或许……属下再去寻一寻别的吧,魔域这么大,总会有的。”
“不必了。”楚昀却是摇了摇头,“我来时未曾想到,这魔域的魔气衰竭已有百年之久,能寻到这一株已是不易。再找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察觉到红袖眼神黯下,楚昀又安抚道,“别误会,我是说,先带它走。等事情解决了,再慢慢回来寻也不迟。”
“可您的伤……”
楚昀一笑:“我已经没事了。”
他此言非虚,比起刚入魔域时,楚昀的脸上已恢复了不少血色,精神也比原先好了许多。
红袖还想再劝,箫风临忽然道:“听他的。”
楚昀毫不忌讳,揽着箫风临凑上去就是一吻,笑道:“阿临最好了。”说完,又想起刚与顾浮生一同来截杀他们的黑衣人,便道:“这些人先找地方关着吧,他们也是受人利用,身不由己的。”
箫风临温声应道:“好。”
楚昀念着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救醒魏长玦询问天岳门的消息,便领了几个人,背着意识全无的魏长玦率先踏出了魔域。
楚昀离开,红袖方才上前,低声问:“阁主,这些人……”
箫风临淡淡道:“杀。”
说罢,也不再多看那些人一眼,追着楚昀的脚步离开魔域。
几人离开魔域后,在据离魔域不远的一处山脚下的客栈落脚。红袖早十天前便听从了楚昀的吩咐来到此地。她包下这间客栈,作为据点,等候楚昀与箫风临的消息。
那客栈从外看来平平无奇,几人踏入后,门一关,空荡荡的客栈里陡然显出数十名修为高深的魔修气息。眼前黑影一晃,那数十名魔修,便齐刷刷跪倒在楚昀面前。
——饶是楚昀提前有所准备,亦免不了有些惊讶。
先前他们离开无妄阁总坛时,楚昀便吩咐红袖联系旧部。当年魔域被毁,部分魔修被箫风临所救,留在无妄阁。但具体会有多少人,他并不知晓。数百年过去,愿意追随他的人,怕是剩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