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絮蒙着晴光,飘飞于行宫外黑压压人影的上方。
数千人整齐静立道旁,恭候监国储君仪仗及宗亲重臣的队伍。
放眼望去,最瞩目的莫过于一马当先的皇太子。
夏暄头戴凤翅盔,身穿鱼鳞叶明银甲戎装,两肩缀由狮头肩甲,骑乌墨水亮的骏马,姿仪挺拔。
日影为英朗面庞被覆上一层浅金,星眸沉着清肃,更显傲然。
同行左右的,分别为四皇子魏王夏显,与七皇子兴平郡王夏旭。二人亦盔甲加身,但因面目文秀或尚在稚龄,少了太子那份鹰扬虎视之感。
三兄弟目光对上亲来相迎的乐云公主与嘉月公主,和煦笑颜如春风抚月。
因两位公主伴随鹤驾先行一步,晴容混于贵女当中,迤迤然尾随在朝臣家眷之后,耳边隐约妇人少女悄声低语。
“殿下三年未至保翠山,相较前些年,越显俊美,把亲王郡王们比下去了!”
“可往日,东朝谈吐温和,度遏春风;如今……性情乖戾,御下严苛,好生难相处呢!”
“对呀对呀!没想到监国短短三个月,便清查勋戚强占的庄田,还田于民;且重审香料走私案,接手东海沉船案,雷厉风行!”
“哎呀,就怕他年少气盛,易得罪人。”
“正所谓‘虎豹之驹尚有食牛之气’,更何况殿下为凤子龙孙?”
晴容一言不发,倾听众女碎嘴,却从她们颊边抹霞、眸带娇羞中窥见一串串芳心如花绽放。
诚然,皇太子殿下出生尊贵,样貌出众,颇有才情,褪去青涩稚嫩,又不致老成,关于少女情怀中美好的想象,他都符合。
千金们半数未获婚约,对嫁入天家有种天然憧憬。然则从目下后宫嫔妃的际遇来看,倒未必比公侯府后院的夫人更自在。
转目窥见陆清漪轻勾唇角,晴容心头一沉,不由自主想起花朝节那日捕捉的传闻。
——主馈东宫的人选,定为本朝专掌均衡者的千金,陆家那位志在必得呢!
以及……来行宫路上夏皙对陆清漪的笑言。
——报给陛下的太子妃人选有三,你是其一,和太子哥哥从小认识……
晴容按下心间躁意,暗自揣测:说不定太子会比兄长们更早成亲呢!婚后大抵不会纵容小动物往卧房晃悠吧?
忆及这两晚先后变成银狐与金丝虎,看夏暄在书阁内挑灯夜战、忙得不可开交。即使哈欠连连,他还吃酸食提神,更甚者用镇尺敲打大腿……
她心怀怜惜,残存的怨念悄无声息淡去。
时至今日,对于魂灵频频入侵他周边小动物的奇诡现象,她依然百思未得其解。
遭遇连串的背叛、栽赃、刺杀,反而让她觉得,夜间逃离那副病弱娇躯,换另一种视觉去观察墙外世界,不失为休憩方式。
尤其化身花豹,替太子和自身挡了一劫,她更能感受这诡异能力的好处。
等诸事平定,再想法设法解决尴尬之事。
现下只需竭力掩藏,嗯……还有,梦里梦外与那人保持距离。
···
宗室和官员拜见惠帝后,更换新罗,到倚山花林赴宴。
近几年先皇后与前太子逝世、惠帝多病、继后因二皇子失德而被冷落、北冽国偶有进犯……内忧外患,国是多艰,宴会往往停办或敷衍。
今年储君监国,后宫、亲王、公主驸马、位高内臣及重臣皆参与其中,诸部更是费心筹备,故而气氛热络。
午后云澹天青,惠风洒落桃李花瓣,伴着絮翻蝶舞,一派好光景。
绡幕飘扬,男男女女或挽袖点新茶,或举杯饮陈酿,或折花枝插瓶,或笑谈明日祭典。
夏暄穿梭于众人问候中,一双星目有意无意瞄向衣香鬓影间。
九公主离他数丈之遥,如常穿绣有赤月国纹饰的衣裙,举手投足极尽优雅,言笑晏晏,仿佛未关注他,连点头示意也欠奉。
令他百爪挠心。
更要命的是,夏皙觉察他视线,笑吟吟走近,挽上一位身材纤细、眉眼也细细的女子。
那女子一袭浅青褙子如扶风弱柳,不似乐云公主、夏皙那般华衣美服,教人眼花缭乱,亦不似晴容长了一张摄人心魄的娇颜,却通身散发平易近人、举止有度的气韵。
正是陆次辅之女,陆清漪。
因陆家余家交好,余皇后一度有过“此女宜为长媳”之念。
遗憾佳人尚在豆蔻之龄,前太子便英年早逝。
继任太子守孝完毕,冠礼后迟迟未娶太子妃,不少人认为,首选是陆家千金。
夏暄昔时对陆清漪印象颇佳,因潜藏意识认定对方会成长嫂,丝毫未动心起念;担任储君后,他努力学习政事,压根无心娶太子妃,更没联想到陆家小妹。
此时此刻,目睹她款款而来、盈盈一福,夏暄平静的心乍然皱起波澜。
——若说误将陆姑娘视为未来嫂子而礼敬有加,但九公主才是真正敲定的“未来嫂子”啊!他怎就一次次……不自觉想起她,乃至渴望与她多说几句?
定是因为青川先生的渊源,加上阴错阳差数回接触,而他血气方刚,才让午夜梦回的绮丽场景有了确切对象。
忆及先一晚所梦,他目光瞬即凌乱,与夏皙、陆清漪的交谈无端腼腆了三分。
夏皙看在眼里,理所当然推断出,一向持重的哥哥因她的好姐妹而害羞。
她笑嘻嘻揶揄两句,借赏花观鸟为由拉走小七,堂而皇之将陆清漪撇在兄长身侧。
夏暄目送姐弟倆的背影,搞不清该继续搭话,抑或找借口开溜。
众目昭彰,男女单独闲谈,多说一句会被误认作热切,少聊一语将被当成冷落,均折损彼此名声。
他恼妹妹瞎胡闹,一心寻乐云公主救场,偏生她随魏王登临小山坡石亭,远水救不了近火;而女子中唯一能聊得来的九公主,则像存心躲他,勾拉鱼丽,追逐清溪中的鸭子,渐行渐远……
夏暄承认,他被怄到了。
在那姑娘心里,堂堂太子,还不如一只绿头鸭?
他恨不得立刻、马上、当即、当场派人去把鸭子逮住,现场烤了吃!
陆清漪善于鉴貌辨色,顺夏暄憋闷眼光所及,捕获那熟悉的窈窕倩影,不由得微怔。
两人进退维谷、呆立原地之际,丈许外的梨花树后信步走来一名青年,作揖行礼。
面如冠玉,鸦青锦袍,恰似山间挺立的青松翠柏,竟是夏皙的夫婿齐子翱。
自皇族易姓后,立下“驸马不得涉政”的规矩,但齐子翱曾中探花,出任礼部员外郎,婚后获惠帝特许,官任原职,可谓极大恩宠。
夏暄知妹妹允其定期夜宿公主府,私下却另辟院落,恐怕……妹夫至今有名无实。
当下三人相互礼见,齐子翱谈起近日新得一字帖,想请夏暄鉴赏。
寻到风雅话题,算是化解不尴不尬的局面,夏暄欣然应允,邀同样喜爱诗书的陆清漪挪步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