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之中,季明德冷冷望着跪在地上的余飞。
他没盯好胡兰茵,叫她从洛阳跑到长安,还把季明德的身世捅到了老太妃面前。
季明德最终也将和李代瑁见面。但如今还为时过早,仅凭老太妃那一脸的热络,他便知自己是惹上了个大麻烦。
原本不过一个秦州小举子,若叫人知道他还有这一重身世,那份血谕,宝如,都将面临甩不掉的麻烦。
他也不打余飞,冷冷吩咐野狐:“把这厮打发回秦州,明儿就会有新人来,顶替他。”
野狐垂袖道:“好呐!”
余飞和野狐退出去。坎儿进来了,他是四个孩子里对面相最机灵,行事最有眼色也最乖巧的一个,如今已经混入尹继业那齐国府,在二门上给尹玉钊做跑腿小厮。
季明德一件夹面直裰紧束,圆头布鞋,秀秀两眉间青意隐隐,双颌硬如刀雕,劈腿坐在八仙桌旁,指敲着桌案,闭眼听坎儿汇报齐国府的情况。
听到尹继业眼看还朝,季明德猛然睁开眼睛,将八仙桌上两张亲手绘成的肖像推给坎儿:“留心查看比对,看到这样两个下院妇人,立刻寻机杀死。但也不要滥杀无辜负,一定要认准了再杀。“
土匪杀人也要有凭有据,季明德虽是匪,却从来不肯滥伤无辜,尤其不杀女人。听他说的如此决绝,坎儿吓的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好!“
待到坎儿走了,季明德才长出一口气。
回到卧室,宝如还在沉睡之中,枕着自己的枕头,双腿间夹着他的枕头,唇儿笑的弯弯,眉目舒舒,不一会儿还吃吃笑两声,显然梦里不是在赚银子,就是有多多的糖吃,唇角湿浸浸还沾着些口水。
季明德忍不住拇指揩过,大约他走之后又偷吃了糖,口水都是甜的。
事实上上辈子宝如自打圆房之后,虽方衡几番相诱,她一直没有动过离开他的心思。
她打洞房那夜就怀了身孕,日日跟在杨氏身后做个小跟屁虫,乖的不能再乖。那怕后来知道他是土匪,曾在关山上的劫掠和绑票他都曾参于时,她也不过有些微微的抱怨,并没有想过离开他。
直到后来,他为了她跟季白决裂,带她退到成纪。她和那些土匪们聊天,得知他曾替季墨护送过一个生的与她非常形肖的妇人,待他回家之后,便诱问此事。
当时他并不知道同罗绮是何人,直觉跟她生的有些相像,遂实言,那妇人沦入人间恶道,苦难之极,自己遂赠她一味砒/霜,叫她自尽。
一边是以白太后和李代瑁为首的朝廷步步相逼,一边是将她逼入绝境,还亲手赐她生母□□的恶匪,恰那时,赵宝松一家也叫王定疆的人找到,连小青苗都未放过,尽杀之。
宝如万念俱灰之下,才会跟着方衡远走。
季明德重生在成亲之前的那一夜,同罗绮已死不能复生。他新婚之后借口去成纪的那一个月,基本将所有知道此事的土匪全部调到永昌,再追到凉州,将曾经与他接头的那些,尹继业手下的人全部斩杀。
为了封季墨的口,他才会把季白那三百万两银子全部捐给秦州都护府,让季墨吞入囊中。
这辈子,绝不能叫宝如知道同罗绮是死于他之手,否则她依旧会离他而去。
算来算去,唯有当初伺候过同罗绮的两个婆子,季明德始终找不到,所以他才忧心忡忡,怕于人海中她们撞见宝如,事情败露。
那种切骨的恨意,对整个世界的绝望,眼看怀胎十月临产,却怀着杀母仇人的骨肉,爱孩子,恨他,恨整个世界。最后产下死胎,亲手将女儿季棠包裹好,放在瓮中,然后怀抱着那只陶瓮孤伶伶的闭上双眼。
那样的痛苦与苦难,季明德不想宝如此生再经受一次。
他在外面冷了大半夜,一身冰凉,宝如却睡的热热乎乎,只待他一上床便蜷了过来,横腿一搭,将他当成方才那个枕头来垫腿。
荣国府老太妃所住的盛禧堂中,眼看入更了,依旧灯火通明。
老太妃面前一只鎏银八宝明灯,灯上支着架儿,慢火细煨着一壶姜枣黑糖茶。黑糖珍贵,由爪哇走水路自南诏供来,宫里每年给荣亲王府的赏赐,也只有两斤左右,所以老太妃一般都会存着,很少喝它。
她是在等儿子李代瑁回来。
闭上眼睛,当年逼朱氏堕胎的那一幕老太妃永不能忘。
惹了祸的儿子指个黄河发大水,躲了,不见音讯。她望着朱氏哪两瓣阖闪阖闪的唇,预想她若生出个同样的孩子来,儿子的颜面该何去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