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如……”
楼道里三三两两的人,或驻步,或悄觑,皆在偷看宝如。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很难看,只怕就像个疯婆子一样,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宝如指着门道:“谁没点见不得人的东西,你季明德敢说自己一生之中累落光明,一丁点的苟且之私都没有?拿别人的弱点取乐,践踏他,凌/辱他,尹玉钊便惹了你,那厨娘有什么错,你要杀她……”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季明德踌躇片刻,上前来扯宝如的手腕:“回家再说。”
“别碰我!”宝如尖声道:“滚!”
她转身推开房门,已经穿好衣服的尹玉钊,血迹透出牙白色的袍面,残不忍睹。怀里抱着那肥肥胖胖的老厨娘,手捂在她咽喉上的疮口上,还妄图能把血止住,面如灰土,两腿长蹬,就那么凄然的坐着。
四夷馆这种地方,平日里吃醉了酒打打杀杀的事情太多,死个人跟割了朵白菜没什么两样,死了也就死了。
胖厨娘死后尸体太沉,足足三个人,才将她的尸体挪出去。
鼓声最多停了一刻钟,坐在高处的乐手只待老厨娘的尸体抬出去,便摇头晃脑又唱了起来。整个四夷馆,又恢复了平日的喧嚣之中。
尹玉钊背上痛痒难解,宝如当机立断,命苦豆儿到胡市后的荒野上摘了许多野苦蕖来,她两只白嫩嫩的细手,也不怕苦蕖刺多,亲手团着,将野苦蕖揉成团子,再挤出汁来,涂在尹玉钊背上。
苦蕖可消炎利肿,恰能解这豁麻的毒。痒变成了痛,但总算不那么痛苦了。
尹玉钊趴在床上,斗大的汗珠不停往外冒着,看宝如在榻侧忙碌,虽痛痒难当,内心无比得意。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他费尽心机,用心良苦,连卓玛都未能离间,今天季明德那只老狐狸竟自己撞进了陷阱中。
苦渠汁子擦过了背,宝如便替尹玉钊盖上一方薄薄的毯子,握过他的手:“若你想睡,我便在此守着你,等你醒了我再走,好不好?”
尹玉钊握过宝如的手,一点一点,拉她往里欠着,最终,霸占了她整个手臂当作枕头。她怀孕之后身上那股子木榍和着黑糖的香气愈发浓烈,这和同罗绮身上那股子奶香味全然不同。
当然,宝如小的时候,尹玉钊是由心的讨厌她,恨她的。因此,在明知她回秦州是趟死途时,他也无动于衷。
依偎在李少源怀中,两只一样白的小白兔,郎情妾意,哭哭啼啼,尹玉钊就在半途冷冷旁观,险些笑断肝肠。
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她的呢。是在秦州那一回,她头巾包着脸,站在苍山枯岭之间,看着他们一座座起坟包,呜咽了两声,大概觉得自己哭的有些可笑,又止了。
傻乎乎的看着他们起坟包,固青砖,在这儿跪下磕几个头,又到那儿跪下磕几个头。他心头冷笑不止,她自幼受尽宠爱,居然也有孤苦无依,望着全家人的坟头茫然到哭不出来的那一天。
他急着回长安复命,时时回头,她便站在那片青砖砌成的坟地里,天地之间,除了老树昏鸦,就只有她,孤零零的站着。
离他越来越远。
母亲没能守得住,就那么死了。妹妹辗转漓落,被卖给一个狗皮膏药贩子,尹玉钊头一回觉得自己连条狗都不如。
在关山中牵着马夜行,和着风雨,他哭的不能自抑。
世道践踏他,尹继业拿他当狗,他践踏自己的妹妹,自己在这天地间唯一的亲人,并因此为乐,他比尹继业还不如,他比一条狗还不如。
再回长安,在卖调和的摊子前,他马蹄奔腾而过,她被迫往摊位上扑着。仍是被欺负,看她仓惶失措就会心生欢喜的快感,她渐渐取代了同罗绮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尹玉钊觉得自己的人生不是只有黑暗,他还可以有光明,事实上只要有她就够了,她将是他所有的光明。
便为此,他当然要不计后果离间宝如和季明德,润物细无声的离间,直至有一天,宝如愿意手刃季明德,并从此和他在一起。
宝如忽而轻轻叹了一气:“我想和你说会儿话来着,可这实在不是个能叫人说话的地方。我要给楼下那些酒客们吵晕了,要不,你明日来我家,咱们再闲聊,我先回家了。”
尹玉钊立刻叫道:“虫哥!”
他的小厮虫哥推门而入:“爷,何事?”
尹玉钊将自己的禁军令牌丢给他:“传本侍卫长的令,驱赶四夷馆所有人客,封楼,不准任何人出入。”他转头,又笑的极温柔:“我不要去你家,我要你在这儿说给我听。”
宝如无奈瞪了他一眼,在尹玉钊眼中,这一眼,恰似母亲瞪着调皮不听话的孩子,佯怒伴着由心的疼爱。
“我听说卓玛是你带进宫的,是不是?”宝如忽而变脸,指着他的鼻子逼问。
尹玉钊垂着眸子:“是。”
那就难怪季明德要揍他了。
宝如又道:“季明德狼心狗肺,厨娘是他杀的,对不对?”
季明德的剑一直在自己手中,稻生从不持剑,那把剑是尹玉钊的。人人觉得宝如傻,但尹玉钊知道她一点都不傻,她并不信任他,仍在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