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一过,果然门口传来了动静,沁香园的人除乐伶护院之外早已全部撤走,剩下的人均在正堂门口恭候。我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竖着耳朵听了一会,竟然没有想象中那般锣鼓开道、前呼后拥的排场,似乎只有梁公子和客人两个人一边交谈一边朝正堂走来。听声音客人年龄不大,却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只听他道:
“梁公子,我此次来广陵,您和令尊接应十分周到,我回去定会如实禀明。今日受邀作客,您的盛情我心领了,只是我一介粗人,对舞乐毫无造诣,也欣赏不来。您的舞姬乐伶广负盛誉,与我却是对牛弹琴,我们不如就简单吃一顿饭就算了。”
我忍不住想抬头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来来往往见过那么多人,一进沁香园说这些话的实在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见。但他的话我确实十分爱听,我们倒像是另类的知音了。我悄悄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这是何方神圣,客人的面容并未看真切,可是那身形,竟叫我大吃一惊——
“哥哥?!”
不知觉中我竟脱口唤出,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下意识拿水袖去捂自己的嘴,只见水袖如飞瀑一般悠悠倾泻而出,梁公子和客人反倒愣在了原地。
这回看真切了,是一个大眼睛公子,年龄和我相仿,剑眉星目,一身英气压过了由内而外散发的贵气。他惊愕地看着我,半晌才对梁公子道:
“或许……您这里的舞乐……值得一看……”
因着刚刚的冒犯,这一曲《广陵散》我跳的格外上心,使出了看家本领。三米长的水袖如同我的羽翼一般,伴我轻盈起舞,时而如蝴蝶翩翩,时而若行云流水,风吹裙带飘摇,银铃轻动。我侧身下腰,缓缓唱道:
广陵实佳丽,隋季此为京。
八方称辐凑,五达如砥平。
大旆映空色,绿野春风晴。
交驰流水毂,迥接浮云甍。
层台出重霄,金碧摩颢清。
青楼旭日映,笳箫发连营。
……
唱罢目光刚好对上那位大眼睛公子,他看得很是入神。我冲他嫣然一笑,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看向了别处。我收袖行礼,正欲退下,梁公子使劲给我使眼色,唤我过去,耳语道:“你怎么唱一半就停了呀?”
我低下头不好意思道:“梁公子,我……我努力了一晚上,只记住了这几句。”
梁公子气得就要戳我脑门,我赶紧阻拦道:“公子公子,我真努力了,我唱了六句呢!”
梁公子气道:“那也才六十个字啊!”
那位大眼睛公子听到我们的对话,忍不住笑了:“姑娘的舞艺实在是令人惊叹,歌艺也甚佳。梁公子,请姑娘坐吧。”
梁公子一听,赶紧叫我坐到大眼睛公子旁边,又堆笑介绍道:“宥……尤公子,这是我府上的舞姬小清,色艺俱佳,名震东南。小清,这是尤公子,一表人才,前途无量。”
我乖巧地欠身行礼:“见过尤公子。”
梁公子又赶紧给我使眼色:“还不快给尤公子斟酒,尤公子远道而来,今天你要好好陪贵客喝几杯。”
我称是,刚要倒酒,尤公子却伸手挡了一下,接过玉壶,给梁公子斟满。
“梁公子,今日您是主,我是客,小清姑娘一旁伺候就可以了,应当是你我二人喝尽兴。”
我怔住,梁公子赶紧捧杯道:“是是是,您说的极对。来,我先敬您一杯,您能大驾光临,我这沁香园真是蓬荜生辉。”
尤公子也不含糊,仰头便喝干。三杯五盏过去,尤公子提议用大碗,我赶紧叫来几坛清酒给他们添满。梁公子本来就不胜酒力,一坛清酒下肚,趴在桌上睡得人事不知。尤公子屏退其他人,长舒一口气道:“好了,现在清净了。”
我没有作声,却见他侧头看向我,一笑,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让姑娘见笑了,我的确是一介粗人,能喝不能说,平时最怕这些客套个没完的应酬。所以干脆就把他们都喝倒,这样就不用说话了。”
我轻声道:“公子海量,小女子羡慕不已。”
尤公子打量我一会儿,问道“你什么时候进的梁府?”
我低头恭谨回话:“九岁进来学艺,已经有七年了。”
尤公子看我一直坐得挺直,道:“你怎么这么紧张,你不用跟我拘束。你今年十六岁,我也就比你大一岁,你大可抬起头来大大方方跟我说话,就像朋友一样,无需顾忌什么。”
我听话地抬头,仍是不敢直视他,只敢怯怯地偶尔偷看一眼。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是那种有规矩,不放肆,却是发自内心的干净的笑。虽一身贵气,身上却没有沾染半点官场习气,不像很多达官贵人要么皮笑肉不笑,要么笑得油腻难看。
尤公子突然想起什么,笑道:“小清姑娘,刚刚你的舞艺是真的好,但是这歌词唱的,亏你一本正经唱完了。”
我知道他是在说我刚刚的词唱得乱七八糟,不免有些泄气,又有些恼羞,嘟囔道:“我说不唱这么难的,梁公子非让我唱。单纯赏舞多好,非要画蛇添足。”
他笑意更深了:“而且一晚上能记下六句真的了不起。”
我有些不服气他嘲笑我,辩解道:“不能怪我,我都没上过学,大字不识几个,也就勉强唱个小调,他们却非得叫我唱诗,我可是叫读过私塾的乐伶一句一句读着教我,硬生生背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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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觉得委屈,又抱怨道:“什么‘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不如什么啊不如,文绉绉酸巴巴的,有话不直说,看都看不懂,一点意思都没有。”
尤公子忍笑,一本正经附和我:“对,没意思,我也不喜欢这些酸诗,说的都是没用的。”
我目光不经意落在了他腰间赤黄色的香囊上,他见我盯着看,神色有些不自然,悄悄把香囊掩了起来。我赶紧收回目光,一边给他敬茶,一边随口问道:“公子可是从京城来?”
他似乎有些警觉,迟疑着没有回答我。
我赶紧补充道:“只是看梁公子对公子您万分尊敬,又听说圣上的南巡的龙舟经过广陵郡,于是我猜想您是来自京城的大官。”
他放松了一些,抿了一口茶水道:“是啊,我是京城人氏,随父亲来广陵郡传圣谕的。”
“这样啊。”我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看他神色凝重,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便起身离席,唤乐伶携琵琶上来,笑道:“公子,虽然我擅跳水袖舞,但私下也有学习胡舞,不如,我拿水袖作长绸,给您跳一小段反弹琵琶?”
“胡舞?”他一怔,“这胡舞可是少见,我愿一睹为快。”
我深吸一口气,奏乐,踮脚,挥动长绸,旋转,旋转,速度随着嘈嘈切切的琵琶声越来越快。长绸围绕在我身边飘舞,仿佛是我散发出的光环。我旋转不停,轻盈地好像要飞起来,同时又不停变换着动作,最后以一个大跳干净利落地结束。
回身看尤公子,他早已目瞪口呆。
“你……是仙女吗?”
我转得开心又意犹未尽,坐回他身边,随口道:“说不定呢哪天仙亲们就带我回天上了呢。”
尤公子却想起了什么,问我:“对了,我刚进来时,你叫我‘哥哥’?你有个哥哥吗?”
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叹道:“是啊,有个哥哥。我自小学艺,不被允许踏出这里半步。他也要忙于生计,极少来看我。我很久没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