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綦,浑月城外决明山谷。
城定仰头望一眼黑云密布的天空,眉头越锁越紧。
见城定停驻,身后的长队渐渐骚动不安起来。起先是一两句牢骚,过不多久,竟成了怨声鼎沸,言语中充斥着对城定的不满。
出征浑月城之前,城定与凌莽商议,先派探子探清浑月城的虚实,再率军征讨不迟。凌莽却一口回绝,说围城的不过千把人,朝发夕可返,根本没有必要浪费那个时间和精力。城定再多说一句,凌莽便指责他是贪生怕死,不敢去和南讴人打,故意贻误战机。一起议事的其他武将都是凌莽的人,见凌莽这么说,更是对城定群起攻之,叫城定不敢打就赶紧以死谢罪,别在这里碍事。城定被逼得实在无法,只得连夜发兵浑月城。西綦前几日尚且天朗气清,等到了决明山谷,突然黑云满天,风沙渐起,城定脑海里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大,这场仗不该打,至少现在不该打。
城定转身,目光扫过眼前的重重铁衣盔甲,人群中的声音一下小了很多。
“各位将士,进山之前,你们可曾问过凌丞相,凭什么要让你们来给我陪葬?或者我想问问各位,这一去或许真的再无退路,你们真的不后悔吗?”
人群倏地沉默,但很快又被更大的埋怨声甚至是骂声替代。
城定见状,也不再多说,掉头策马进了山谷。谷中风沙更甚于外面,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人和马都已睁不开眼睛。城定跳下马来,用手挡着眼睛勉力一望,猛然发现四周山坡上有一片片黑压压的东西在朝他们冲过来,来势汹汹如同山洪雪崩,声势浩大犹如从天撒下的一张黑色巨网。城定浑身一个激灵,急忙喊道:“撤!快撤!”
东泽,阿依赫特城王宫内。
小王爷一斧砸开一口大箱子,银甲在他脸上映出了寒光。
“兰妹,叫兄弟们都换上。”
兰公主看了一眼箱子,迟疑道:“又来?”
小王爷回头冲兰公主一笑,“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以假乱真,多搞几次,咱们也是大半个中原人了。”
兰公主别过头,冷冷道:“我不想做中原人。”
小王爷见她抗拒,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兰妹,这回不是帮我干那些缺德事,这回我们是做好事,去救人,救人你总愿意的吧。”
良久,兰公主才道:“救谁?”
“一个中原人,他有用。”
“是凌平识的仇人吧。”
小王爷稍一迟疑,“……对。”
“他为什么到这儿来?”
“是这样,他奉命来解浑月城之围,但凌平识不想他活着回去,想让他死在锞庄手里。他真差一点就死了,但到底命大,逃了出来,一路上了决明山外的一线天。上山路被他毁了,他下不来,锞庄也上不去。锞庄围了山,就地扎帐篷,想网死家雀。现在只有我们能去救他了。”
兰公主问道:“南讴围城这件事本来就是你做得吧。”
“是。我本想借凌平识的手除掉锞庄。但现在计划有变,我只能亲自上场了。”
兰公主颇为难以置信,“这个人重要到让你不惜去招惹凌平识这个烦?”
“我需要这个人活着。”
兰公主见小王爷态度坚决,也不再追问,“怎么做?”
“锞庄的三万精兵都在浑月城和一线天。我的想法是,我也带三万人,先去他老家扎拉赫特放一把火,他肯定撤兵回救,然后再在他回去的路上做埋伏,打他个措手不及,这样一来能解一线天之围,二来能除掉锞庄老贼。至于兰妹你,就带剩下的弟兄去救人。锞庄撤出一线天,凌莽一定着急来补刀。一线天上面的那位兄弟身份尊贵,他不敢带太多人,你就盯着他,他敢来,你就叫他有去无回。”
兰公主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遮盖了她眼中的情绪,“先是灼灼,然后是锞庄、凌莽,炑橪,做完这件事,我们的仇算报完了吧,我们是不是从此就可以过回安稳的日子了。”
小王爷点点头,“兰妹,做完这件事,你就是西域之王,没人敢来打扰你的安宁了。”
“我?”兰公主十分惊讶,“那……你呢?”
“我得亲眼看着凌平识和那个狗皇帝去死。”
兰公主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道:“不然,炑橪,不然算了吧,你已经为姐姐做了很多,已经足够了,她在天上如果能看到你,也一样希望你能平安快乐。”
小王爷没有接兰公主的话,只对兰公主说,“我去清点人马”,拾起长刀便向外走去。
西綦,决明山谷西南处,一线天。
城定感觉有很多人在追杀自己,自己还手无力,只能死命地跑,直跑到悬崖断壁,再无路可走,眼看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心一横,牙一咬,闭眼就冲着万丈深渊跳了下去。这一跳,一颗心一下悬在了半空,吓得他整个人坐了起来,这才惊觉原来是噩梦一场。城定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又努力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直的四肢。左臂一动便隐隐作痛,城定解掉铠甲一看,果然左臂有四五处伤口,衣袖都被砍到破烂不堪。城定急忙将袖口翻过来,还好,那朵淡粉色的、已经快要褪成白色的玉兰花还完整,并未染上血污。也皇后去后,直至进宫前,城定的衣服都由冰儿来做。少时家贫,买不起染色的衣料,只能扯几尺白布做衣服,冰儿觉得白色太过单调,就自己在衣服上绣花,因着城定是男子,便只在袖口内侧绣一朵彩色的玉兰花给他,后来竟渐渐成了习惯。从前城定身份敏感,只每年上元中元去梁府找冰儿两次,上元冰儿就裁给他春夏衣裳,中元就交与他秋冬衣裳,城定带回去,秋去春来,四季着白衣,竟如饮水吃饭般自然而然。直至去年中元,内务府送来许多绫罗绸缎,什么花色都有,唯独没有他惯以为常的粗陋白布,方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好像上了百尺高楼,脚不沾地,心中总是不踏实。从此那绣有一朵玉兰花的白衣被改成了城定的里衣,干脆上朝睡觉都贴身穿着。外表再富贵、再气派,不过加剧他的不安与惶恐而已,唯有这朵玉兰花在身边,才能让他像在家中一样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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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定掖回袖口,有些失神地朝一线天下面望去,百丈深渊如刀削斧劈一般叫人心惊胆寒。那日他被追兵逼到慌不择路,求生本能之下,自己也不知自己如何上了这奇险。山下的南讴军帐只有茶碗大小,却密密麻麻布满了盘山路,让人感觉绝望无比,插翅难逃。
六天了,干粮没有了,水也没有了,甚至能烧的东西都烧完了。再这么下去,过不了两天,他就会饿死,冻死,渴死,南讴兵只需静心等待两天,就可以上来给他收尸了。
逃出决明山谷时,城定拼命送出去几个兵士,叫他们赶快去给凌莽报信。一线天地势高耸,可俯瞰决明山谷和浑月城全貌,逃到一线天的当晚,城定在山上点燃了熊熊大火,以期凌莽看到能发兵救援。凌莽大营离决明山谷不过百余里路程,若想相救,六天五夜,就算是走着也该到了。可望穿秋水,除山下南讴士兵的吵闹叫骂声,整个一线天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一丝生机。
城定想起身再拾一些树枝来烧,走了两步,险些被什么东西绊倒,定睛一看,竟然是个人,浑身是伤,昏迷不醒。那日被南讴人打到溃不成军,所有人都四散逃命,唯有这个人寸步不离地保护他,最后更是历经千辛万苦护他逃上了一线天。城定扳过这个人的脸,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活着,只是一张脸已冻得僵硬。城定赶紧搂来一些草枝点火,又使劲揉搓这个人的脸,想让他尽快醒来。
过了不知多久,城定都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水……”
城定急忙起身,解上的水壶,将所剩不多的水全喂给了他。
那个人喝了水,总算是有了一丝精神,虚弱地冲着城定笑了笑:“多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