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眯起眼睛,将依山垒砌的重重叠叠楼群一一仰望过去,天空一碧如洗,映得新砌的白膏泥城楼格外圣洁。他心情似乎很好,见一僧人低头走过,主动招呼道:“无用大师!”
无用应声停下了脚步。
小王爷背起手,三两步摇晃过去,“大师,我要娶媳妇了,你看我这房子盖得可还行?”
无用只淡淡道:“难得。”
小王爷笑笑,伸手搭上了无用的肩,弯刀的利刃有意无意地抵在无用脖子上,“大师,是不是我说的,在西川只有这东西才算数?靠着这东西,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马上就要去趟中原,让那狗皇帝赶紧把给我许的愿兑现了,等我把媳妇接回来,我再去中原放马,到时候,给你盖个庙,我看不顺眼的全撵到你那去,这下就有人听你念经了。”
无用见怪不怪一般,倒也不害怕他,仰着脖子道:“王爷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凌平识。”
小王爷脸色骤变,将无用掼了出去,“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狗嘴!”
无用踉跄几步,站定了,也不恼,只静静看着小王爷,小王爷用阴鸷酷烈的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可无用的眼睛仿佛一片大海,深不见底,将他这些消极的情绪悉数吞纳了进去。小王爷的狠劲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有些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再抬头,眼中乌云尽散,神色间竟有几分哀求,“大师,跟我说说话吧,求你了。”
两人在西綦王帐中对坐,小王爷殷勤地给无用倒酒,被无用拒绝,他这才想起汉僧是不喝酒的,看了看桌上的羊骨头,挥手叫人撤了下去。
无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举动,似笑非笑道:“上次我与王爷在灼灼帐中见面,王爷非逼着我一个出家人吃羊肉,今日再见面,竟这般客气起来了。”
小王爷看了看他,面无表情道:“那日是那日,今日是今日。那日是灼灼面子,我管不了,今日我总做得了主。”
无用玩味地打量着小王爷,“王爷有时很自信,有时却谦卑,有时很果断,有时却犹疑,有人说你恶毒,也有人说你善良。其实我很想知道,真实的王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小王爷被无用这么一问,手中倒酒的动作迟疑了一下。
“我……”
“我也不记得,我本来是什么样的了。”
说着又垂下眼睛,看着眼前的银碗,有些出神,“或许只有她知道,可她也不记得了。”
小王爷猛地抬头,突然双眸亮亮地看向无用,“大师,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王爷请讲。”
“你走过的地方多,知道的也多,你听没听过有什么法术,能让一个人把以前的事都忘了?”
“从未听过。”
“那你法力高深,你有没有什么法术,能让人把忘了的事都想起来?”
“没有。”
小王爷一下泄了气,“你怎么什么都不行,你还真是无用。”
无用只淡淡一笑,“王爷许是认错了。”
“我没认错!”小王爷条件反射般一拍桌子,生气地一字一顿道:“就算我忘了我是谁,我也不会忘了她是什么样子。”
说罢双眸却有些黯然,“其实我也希望是我认错了。我希望她还活着,可我又希望不是她,我不敢信她忘了我,亦不愿她忘了我。”
“有人说,是她经历了很痛苦的事,所以选择把从前都忘了,”
“连我也忘了,原来我,也算是极痛苦的回忆。”
无用见他伤感,随之感慨道:“若天各一方,无法再相见,的确是极痛苦的回忆。”
“可……可我从未忘过她啊……”小王爷眉头蹙了蹙,极力隐忍着情绪,看向了别处,“哪怕痛苦的……悲伤的……一刻都不敢忘。自她走后,其实很多时候,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我经常睡不着,整宿整宿睁着眼睛,因为我害怕我会做梦,可是梦里却没有她……”
小王爷说到这里,眼中又燃起了希望,“大师,你讲的那套经,是不是能救人?”
未及无用回答,又急问道:“你说,我杀了这么多人,我还有救吗?”
无用怪异地看着他,“我以为,王爷从未想过因果报应。”
小王爷脸上浮上一层怅然若失的感伤,“是,我不怕报应,我不怕死,我不怕下地狱。可是,她那么好,她不在地狱里,我就算死了,也见不到她。”
“我真的怕死了也见不到她。”
“那样我就真的再也找不到她了”
无用那双平静如死水般的眼睛悄悄泛起了一圈涟漪。
“大师,你说,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忘的?”
问完却攥紧了双拳,自己回答了自己。
“不,我绝不会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