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泽风俗,女儿出嫁,须得姐妹相送。兰公主没有姐妹,刚好哥哥说我是妹妹,便极力邀请我陪她度过出阁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不便推脱,只得应承下来,随她回到金赫。金赫既是一座城的名字,也是城中一座白膏泥城堡的名字。城堡伫立在月牙河畔,玉兰花谷,远远望去,如一座雪山一般圣洁无暇,晚霞萦绕在它身侧,更添几分神圣色彩。我看到它的第一眼,由心底里忽然升起一种别样的情愫,说不出是什么,但就好像与一位久别的故人重逢那样,情不自禁想张开双臂拥抱它。
“金赫不是金色的,但金赫的星光的确是金色的。”
我回头,兰泽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像看穿我的心思一般,笑着对我解释道:
“来这里一趟可不容易。这里是讴人的圣城,号称穿越千年的美丽,比起金赫,她另一个名字更为人所知,阿依赫特——星星的故乡。”
“阿依赫特?!”
一瞬间,好像有歌声从我心底里传来——
一朵白云
跳啊跳
阿依赫特城披上了红色的锦裳
我自西边乘着月亮
拨开一片片繁星
飞到你的身旁。
……
阿依赫特!阿依赫特?
歌里的阿依赫特?
原来它真的存在!
尽管我早听伊格尔说起过阿依赫特,可等到真正亲眼所见,那种震撼实在无法言说。
我随兰泽走进城堡,内里或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有些晦暗阴沉,木阶踩上去会“吱呀吱呀”地响。绕过几个转角,兰泽推开一扇木门,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了。”
我抬头四处张望,屋里干净整洁,陈设简单,家具地毯都有些许陈旧,但另有一种古朴典雅的味道。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墙壁有些微泛黄,没有王族的奢华,倒像是一户普通的讴族人家,温馨且简单。
屋里不时有细碎的银铃声响起,我循声找去,窗边有一大一小两盆白玫瑰含苞待放,每片叶子上都悬着小铃铛,随花枝轻轻颤动,格外轻盈灵动。我心中好奇,不由凑近了伸手去抚摸,冷不防听身后的兰泽喝止道:
“别动!”
我赶忙缩回了手,只听兰泽又道:
“那是炑橪的往生花,你要碰掉一片叶子,他会跟你拼命。”
“往生花?”
“我们讴人会为逝者栽种一盆花,年年花开,意即逝者的灵魂告诉尚在人间的亲人,他们在天国过得幸福安宁。一旦花枯死或花不开,也就意味着逝者忘记了前尘往事,踏上了往生的路。每朵花都会衰败的,但,如果由巫师施法,以鲜血供养,逝者记忆可不灭,直至供养之人走到生命尽头,若花仍然茂盛不枯,那么来生供养者与逝者还会再见,还会保有今生的记忆。这就叫往生花。”
我听兰泽说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花朵,这才注意到花泥果真是暗红色的,花盆一角放着一把匕首。
我豁然开朗,“所以……这是玉公主的往生花?……”
兰泽诧异地看向我:“你知道她?”
“我……知道的不多,只是小王爷曾把我错认为是那位公主,我不知道背后竟是这样一个故事。”
我心中不由内疚起来。我有些后悔年少无知时总说他“见色起意”之类的话,我没有问过他关于玉公主的事,我以为这不过是他接近我的一种托辞,亦或是他喜欢哪个世家大族的女儿,爱而不得,因此难忘。我从未想过这位玉公主竟已不在人世。
兰泽似笑非笑道:“他也会错认?这倒是稀奇。”
“可能……我们是有一些相似的地方吧。”
我望着那洁白的花朵,喃喃自问道:
“只是这位玉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看得出神,竟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一位老人:
“玉儿,你回来了。”
我急忙回头,老人拄着双拐站在门口,身披华贵繁复的东泽朝服。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神色虽疲惫,面容却十分慈祥。
“橪橪呢?你没有和他一起么?”
“橪橪?”
我一时不知自己是清醒着还是在梦中,无意识重复着他的话:“玉儿……橪橪?”
兰泽上前挽起老人的胳膊,轻声对老人道:
“阿爹,您认错了,这不是玉儿,这是中原来的客人。”
老人神情流露出疑惑:“客人?玉儿怎么是客人?”
兰泽无奈道:“阿爹,您该回去歇着了,一会月亮该上来了,我要装扮了。”
东泽王这才恍然道:“好,好,你们装扮着,阿爹先回去了。”
东泽王由兰泽搀着,刚走出门,又忽然探头进来:
“玉儿,忙完了,记得来阿爹屋里坐坐,阿爹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呢。”
送走东泽王,兰泽颇有些歉意地对我道:
“我阿爹糊涂了,误把你认作了我的姐姐。其实我的姐姐已故去十年,希望你不要在意。”
“啊……不会的。”
我自沉思中回过神来,望着紧闭的木门,心中竟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东泽新娘的发式十分繁复,除过复杂的花辫,还要层层叠叠戴上许多银饰,颇有些难度。原本有两个侍女同我一道,我钻研得入神,竟不知兰泽合适屏退了侍女,唤我道:
“姐姐。”
我不以为她在叫我,只是许久无人应声,这才有些茫然地反问道:
“你在……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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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泽笑了,“你真的很像我的姐姐。”
我望望镜子里我们一模一样的脸,竟也不知说什么好。
“如果我的姐姐还在,今天就是她送我出嫁了。”
我突然有些没由来的愧疚,在她人生这么美好的日子里,我实在不该勾起她伤心的回忆。
“对不起。”
“你不要觉得对不起,这也没什么。”
兰泽长长的睫毛如蝴蝶双翼般忽闪了一下,“其实我,本来也没有那么喜欢我的姐姐。”
我还在编头发的手滞了一下。
“如果不是你,我其实已经忘了她。我是故意忘记她的,我的生命里本也不需要她。”
我惊讶地抬头望着镜中的兰泽,月光将她的侧脸映出清冷的颜色,隐隐现出一种疏离感。
兰泽迎上我的目光,见我神色不安,反倒轻轻笑了:
“我活着,无人在意,她死了,人人都难以忘怀。”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我没有告诉炑橪我要嫁人了。他一定会阻拦我,但我不想再听他的了。我厌倦他做什么都是为了玉儿,我也厌倦了做什么西域之王。其实,那封联姻的国书是我写的,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错了,但我总不能和他们一样永远活在回忆里,永远活在玉儿的阴影下,我应该有自己的人生才对。”
兰泽望向铜镜里,目光迷离,又像是看着我,又像是看着自己,“我一定会幸福,会拥有比她更多的爱,你说是吗?”
我垂眸,轻轻应道:“……是。”
月亮不知不觉爬上窗棂,有歌声飘飘荡荡传了进来,我自窗格中望去,一条红色的丝带沿月牙河蜿蜒铺展开来,成千上百的东泽青年身挑十里红妆着盛装送公主出嫁,浩浩荡荡,歌声响彻整个玉兰花谷:
月上东山高
阿妹好梳妆
乌发别玉兰
含羞轻掩门
黄莺问我何处去